挂断手机，烟蒂已烧焦五分之一的过滤嘴，一缕塑料燃着的刺鼻味道透过缭绕的烟香，直蹿上来。完罴满挥小臂，将其甩出通风口。同时想到平日力行环保的自诩，随即更恼自己。节前信誓旦旦不加班的岳经理，来电话说赶紧策划个集团选秀活动——出彩强能人第二季，内网刚下通知：十一月初由北京分公司承办。你赶紧策划一下，拿个方案出来，上班给我。

娘的，骗傻子呢！完罴睫毛微垂，暗吼。第二季？一听就知道上半年早就定在北京举办；说是承办方，还不是全包全揽，集团主办不就是来指指点点?你是刚想起来还是总经理或书记提醒了你，不早不晚，假期中间跟我说！

完罴心有所郁地走回门口，伸手拉门。“他爸爸！我来接你！”儿子的意思是他要开门。

平日里对这个多管闲事的小大人不耐烦的是他妈妈，完罴总是迁就的角色。此刻却一股热恼上涌，拗劲蒙心，激烈地拽开虚掩的门，大步往里踏。“我——啊~~”刚跑到客厅中央的儿子完烈，一腔热情化作倾盆雨，像极了老家的八月天。完罴并未稍停他的阔步，却拿后眼扫视了三个成人的态色：母亲的斜眼、父亲由翕到张的鼻孔，还有媳妇儿从好看的大眼睛里喷射出的“有病啊”。随即后脊发凉，真真体会了一瞬间所谓芒刺在背。进卧室，坐在床上弓着背运了好大一会儿气，完罴背部的神经终于平复，又转移至左腮上来。拿舌头撩两下，嘶——又大了，俩溃疡要合一。

客厅方向，儿子的哀嚎刚有一点放过他的趋势，窗子这头，又似电钻又似齿轮的尖利，又让他纵享撕划。同时，他感觉自己仿佛拔河绳中央的红丝带，又像拳擂上的裁判员，深处金属摩擦挑战者和年幼求呵护的应战者对飙竞技的旋涡当中，却无力吹响结束的哨声。

小时候妈妈认定为自己小心眼表征的半连不连的眉毛，此刻褶皱地连通了。完罴侧望天际，云却开玩笑似的，全散了。瓦蓝瓦蓝的天，在侵略性地展示它宽阔的胸膛与睥睨的姿态。完罴如蒙开示般手按双膝，跃然而起，以压制对战双方的更高分贝宣布：“他儿子，咱们爬山去呀！”

征询的对象看似是儿子，他小屁孩儿哪儿有决策权，只管嚷嚷着去。母亲本想安生地呆在家，这样最省钱，因为儿子、媳妇儿花一分钱，只要她看在眼里，都要事前预支、事中补贴、事后报销，才不在心里打结；再说儿媳妇儿看孩子暂时不能工作，儿子呢，说得好听又肯定，其实一问保险和公积金，自己心里也就明镜儿似的，他顶多持平自己一个人的退休金。但母德迁就而顺从，她从来顺流而东。父亲倒是乐意出门，虽说任何事都嫌麻烦，可窝在家，孙子只在他一人身上攀来附去，也麻烦得慌。媳妇儿是最想出门的，公婆在家，她只觉门外的空气都逍遥，哪怕是红警霾。

完罴于是又吸了两支烟（其间不记得引来母亲多少侧目），看他们个个准备，收拾停当。意识里，说服自己别管是何日月年，不论所剩几时闲，既放风，要放开；潜意识则不听劝，莫名如攥着吐出来又丢不得的口胶，又像出门时肋与肘间夹本书，不得伸展。待到家中五口悉数落座车内，自己也扣上了安全带，他掏出手机，还是从高德地图跳转到微信中，客气恳切地找岳经理要出彩强能人第一季的承办方案和集团通知，以资借鉴；否则作为新人，免不了触碰党建和工会那帮头头脑脑的明礁与暗流，没底。

车内空气为之凝固得紧，父亲完顾终于忍不住开口，“先把窗户开开！”完烈继而高喊：“开窗户！”女眷倒还安生，但一样不明所以。

发过信息，完罴狠狠舔舐三下左腮与下牙龈连接处的火辣凹陷，感到比吸烟提神得多。然后一路向北，径往香山植物园开去。

上午十一点不到，又非长假的头尾，一路上除了部分要津，倒挺顺畅。可是父母随着车窗流动的空气流动起来的话语，往双耳中塞满了是非。先是含蓄如祖辈与伯舅的思盼，再便是两年来故乡的进展，继而随见随指点的糟糕的北京的种种，最后则无可避免地归到年老绕膝的问题。

终归是务实的见解，伴随传统的偏执。其实完罴北漂前后也是颠来倒去地想，也在退守与不甘中徘徊了三年有余。如今忙得不可开交，反倒笃定了。他忽又想起策划案，腮一阵痛。倒不是布置的任务嫌苦，那样也就别干了，自己不是要来活受罪的。只是忙东忙西、焦头烂额到九月三十号，终于得到承诺七天满休，累得浑噩地睡过三日，刚刚觉得身体充好电，该是能够给自己写歌的时候了，却又被活计无缝衔接起来。这感觉就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工作的杂项无底线地侵入个人生活。并不是如经理所说，由他完罴自行筹划工作，明明他是切成片段的肉，而本该分阶段的项目，倒连成了一根签子，串起自己上火烤。算哪门子国企嘛！自己又为何到这巨型城市来？还不是找寻天性中那与命等重的、难以封箱的——

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