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概率角度来看,旅行当然不会永远伴随着晴空万里,中东欧的几天也有力佐证了这一点。抵达布拉格那天,迎接我们的不是想象中紫粉色柔和的朝霞,而是阴沉的天色,吹到撑不开伞的狂风和淅淅沥沥的冷雨。几个城市平均温度不足5度,走在冷清的街头,竟有种“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天涯沦落的辛酸。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布拉格,我会选Kafkaesque,卡夫卡式的。顾名思义,这个词源自卡夫卡,指代卡夫卡式的神秘荒诞和超现实的气质。这个年轻人像流星一般,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布拉格一闪而过,他刀斧一样冷静有力的文字却在之后的一百年间照亮了整座城市。
伏尔塔瓦河见证了它多舛的命运,入侵,占领,被统治的历史持续地改变塑造着这座城市的精神。也许卡夫卡式的黑色,怪诞,疯狂,怪谬,才是这座城市的真实底色。他是《变形记》里的甲虫,是《地洞》里垂垂老矣的小动物,更是《城堡》里的K先生。对他来说,世界是如此陡峭的一座山峰,自由,则是山峰顶端那座无法抵达的城堡。
这个作家和革命并无瓜葛,但革命者却总是可以想到他。大抵是因为他说过,在你和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然而,他本人从未真正做到过这一点,这,就是卡夫卡的悖谬。
暴风雨过后,天气开始放晴,布拉格的街头,风景美如童话,走过街头,耳畔仿佛飘来卡夫卡的话语:A man’s life is walking through a lucid dream, you and I are but ghosts from the past.这座城市,永远难以预测,永远都有惊奇。
在布达佩斯链桥和玛格丽特桥之间,国会大厦向南走二百多米的多瑙河堤岸上,摆放着长达二十多米的铁鞋。抵达的那天湿冷湿冷的,河边雾很大,大风裹挟着雨点直往衣服里窜。铁鞋边上,零零散散摆放着熄灭的蜡烛瓶和干枯的花枝。
1944年,德国军队大举入侵匈牙利,此地犹太人便迎来灭顶之灾。政变当晚,极右反犹势力在多瑙河畔将犹太人尽数枪杀,尸体被抛在多瑙河里。那晚的凄风苦雨和这天阴冷的气氛大概无异。
游走了不少地方,一直有一种感觉,像极了拥有着多重人格的人们,一个城市也有它的许多面:这一面光辉鲜亮,昭示于人,那一面又含蓄隐忍,经得起有心人的挖掘。如同钻石在不同割面闪烁出的不同光华一样,这种宁静悠远的多元性正是每个地方的迷人之处。它是精致的,又是广袤的。看似到达了一个目的地,但每一处的感动又带你通向不同心灵和记忆的终端,层层叠叠的可能性,时空倒错的可能性,小的裂隙造成的独立的世界,这样即使是微观,也有了丰富和多元。
同样讲着德语的奥地利,德式猪排与烧酒,街边同款的公交站牌,使人有种回到了德国的错觉。和意大利不同,德国和奥地利在对待建筑方面有着同样的保守与矜持。意大利人决不将老墙刷新,且让历史的沧桑感和岁月感在建筑上默自斑驳,并陶醉和自豪于这种历史美;在奥地利和德国的小城,五颜六色的建筑物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重新粉刷一次,身后达达的马蹄声也仿佛在刻意提醒着,那个威风凛凛的哈布斯堡王朝还在。
一个旅行者去看世界,看到的往往都是处处留下伤痕的世界。正是这样的世界,和那林林总总的哀伤,宛如衣柜深处的玫瑰油一般,最终能久久留在他们心中,陪伴他度过生命中的艰难时世。
入夜,街上行人更少了,来往车辆的大灯更亮了。没有想象中街头随处可闻的古典音乐与手风琴,更没有勃拉姆斯“当心别踩到地上的音符”的独特体验。不过,一个城市的节律和脉搏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中央绿地信然漫步的老人,Café Sacher里慢慢啜饮的人们,这样被稀释了的生活节奏在其他国家的大城市是不多见的。
就像我们无法撼动四季,旅行中的阴晴雨雪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天气愈是冷极彻骨,那稍纵即逝的霞光就愈显得弥足珍贵。当那辉煌的落日余晖照耀在布达佩斯古老宫殿的精美窗户上,当那些细巧复杂的花纹长长地铺在斑驳的黄砂石地面上,你会庆幸,庆幸作为一名一往无前、精神至上的合格旅行者,得到了大自然应有的馈赠。
联系这相对之物的艺术,我开始渐渐理解浓醇温热的咖啡旁总要佐饮一杯平淡无奇的冰水的哲学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