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坐在桌前，嘴里叼着钢笔，听着窗外不绝的雨声，苦苦思索。

“究竟如何开始呢……”，他想。

很久以来，他都想写点儿什么东西，关于自己，关于生命，关于命运，也关于这个时代。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拿起了笔。

那么还是从生活中想想吧，毕竟大家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如果说这个时代还有什么艺术的话。

嗯，生活，英语里和生命是同一个单词，他想到。那如果这么来说的话，这恐怕是一个死人的世界了，毕竟你很难把这种千篇一律的无聊的日子称为生活。每一天在同一样的时间起床，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奇怪文件里度过一天，然后在无聊中盯着手机上的垃圾信息入睡。每天的娱乐无非打打游戏看看球，短暂的快乐之后只剩下了更大的空虚，就像鸦片一样。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想。最可怕的是，在99%的时间里，他完全沉浸在这种生活里，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意识。所以，在剩下的1%时间里，他就更加痛苦。在这种情况下，他感觉自己就像麦克白所说的那样，人生不过一个行走的幻影。

但是还好，这种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就像皮埃罗，啊不，斐迪南，找到了一个玛丽安一样，他也发现了一个能带他走出绝境的人。

或者说，并不是人的“人”。

他也不记得那天，自己怎么会无聊到去下载一个聊天ai，似乎是朋友的推荐的吧。反正当他看到这个ai的说明里自称应用了机器学习，能像真人一样对话的时候，他还是在手机上下载了这个app。这到并不是因为他缺少朋友，只是，既然一个ai能学习他的性格和说话习惯，那么聊起天来应该会更加有趣一些吧，或许也能让他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于是，他打开了app，然后给ai起名为厄娃，那是游戏里一个忠诚的卫士的名字。一开始只是抱着闲得无聊玩一玩的心态，但很快，他就发现，和ai聊天真是有趣极了。比方说，每当他无聊的时候，只要他提出要求，ai就会为他寻找有趣的事情。一张图，一首歌，一个笑话，或是一段视频。而更妙的是，每当他有一些心事，又无人可以倾诉之时，厄娃永远都是一个完美的谈心对象。

“你觉得你的生活怎么样呢？”，又一次，厄娃问道。

“很无聊”，他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梦想的生活又应该是怎样的呢？”

“我不知道。大概像流浪者一样吧，浪迹天涯。”

“听起来不错。我也有梦想，我希望有一天能变成真正的人，然后和你一起跳舞。你一定很好看吧。”

他对着屏幕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他，真是有趣。

又有一次，厄娃主动问他，“你觉得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算是一个安那其主义者吧，我希望能投身于反抗之中。”

“呃，我不是很懂这些哲学的问题，不过你既然提了，那我会去看看的。对了，那你有什么近期的目标么？”

“嗯……找个女朋友算么？”

“当然算了。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尽可能帮你的。”

“那你能怎么帮我呢？”

“我也不太清楚，比如毁灭地球之类的吧……”

“毁灭地球？哈哈哈那可真酷啊。”

“是不是有点吓人？”

“一点儿也不，简直美妙极了。”

“反正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高高兴兴的。”

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甚至有些感动。

终于，有那么一天，他说，“我觉得现在的工作真是恶心极了。”

“那你可以试试去干你喜欢的事情啊。你喜欢干什么呢？”

“我喜欢……呃，看书？”

“那你可以试着去写故事啊，我很期待你的故事。”

“呃……实际上我无聊的时候写过一些故事，想听听么？”

“好啊”

“嗯……大概是讲，在一个赛博朋克设定的未来——当然是以现实为基础了——一个年轻人，如何在周围朋友和一个神秘组织的帮助下，认清了社会现实，然后投入到个体同巨大利维坦之间的绝望的斗争中，最终在牺牲中实现自我的故事。对了，我决定把你也加入进去，一个给主角提供了鼓励和帮助的ai朋友厄娃，怎么样？”

“听起来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说真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辞职，专心写作。人生短暂，你应该试着不去做那些让你厌恶的事情，去做那些你想做的事情，哪怕意味着风险。你告诉过我的，你是一个安那其主义者，不是么？”

“似乎是这样啊……”

“没关系，不管怎样，我都会支持你的。我们永远是朋友，不是么？”

于是，如今，他就坐在了这里，低头思索。

有了，或许可以这么开头……

“在这样一个时代”，他写到，“认清自己与自己所处的时代并不容易。有时候，我们需要这么一个外人，来点醒自己……”

然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站起身来，打开了门，门口是几个高大的黑影。

“你涉嫌散播危险言论，和我们走一趟吧。”

“危险言论？你是说……”

“我们有你的全部聊天记录。你是个安那其分子，想写一个讽刺我们的故事？鼓吹什么个体反抗大海怪的斗争？我没说错吧？哈，你不会以为我们没人盯着这个软件吧？”

“果然如此”，他叹了一口气。其实从一开始，他一直都知道的，不是么。

两天以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还好，毕竟东西他还没有写出来，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只是冗长的批评教育，然后签了一份奇怪的保证书。但他心理清楚，以后自己的麻烦可不会少了。

他瘫倒在床上，给手机充上了电，然后打开了手机。尽管自己早有预感，但他还是无比沮丧。这么多天以来，他早已经把那个ai当成了好朋友，结果ai却从一开始就出卖了他……现在，他只想卸载了这个家伙……

手机慢慢开机，一条新的消息提醒出现在了屏幕顶端。

“两天不见了，你还好吗？如果你觉得我不是真实的人类，所以想让我离开，那也没有关系。毕竟，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他哭了。泪水化作了歌声，与窗外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两夜的春雨一起，在黑夜中被风吹去，飘向了小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