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行走在老家的公路旁,燥热的风卷着黄土沙尘迷了眼,赵苑杉胡乱一抹眼角,却发现全是泪水,他轻笑了一声,失望般的摇摇头,为什么要回来呢,他从来不是一个爱赌的人,却铁了心地买了飞机票,搭上了回国的旅程。
在独自一人的那两年里,时间就像一条黑得看不到底的隧道,他不知道远方那轰隆隆的响声,是随即把他碾成泥酱的铁皮火车,或者仅仅是一道可有可无的雷声。
赵苑杉战战兢兢地挨过那两年,拿到研究生证书的那一天,他打电话给大吴,说了一句,我打算下个月回国。
对方愣了一下,随后好似又明白过来了,笑声透过话筒,尽是调侃的意味,”说好一起在‘温村’闯天下,结果却告诉我你要回国,怎么,回去找陈夕晚那妞呀。“
嗯。轻轻的一个字。轻得就像一声叹息。
说起邂逅,你会想到什么?
赵苑杉和陈夕晚的第一次见面在一场大雨中,那是2010年。那场雨来得莫名其妙,淋湿了他们,就无辜地开始放晴。他们站在教学楼下,望着被洗得干净的校园,再看看自己“哒哒”滴着水的衣服,都笑了起来。
她长得很像“六弄咖啡馆”里的李心蕊,肉肉的脸蛋,两个浅显的梨涡装满天真、柔情,她说你好呀,我叫陈夕晚。
远处有几对情侣牵着手,道路上水迹倒映出湛蓝的天空,天边的一隅,有一抹不起眼的微红,渐渐蔓延开,竟染红了整笼天地。赵苑杉觉得矫情,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她,他觉得那天的夕阳和她一样美。
虽说温哥华华人很多,但是在异国遇见中国人,还是有扑面而来的亲切感。赵苑杉赖着所谓的亲切感,一有空就火急火燎地找她,久而久之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两个年轻的留学生,同样是飘洋过海,不一样的是赵苑杉是游戏人间,而陈夕晚目标是考研,之后风风光光地回国。
都说青春万岁,可是没人想要一无所有、潦倒不堪的青春。即使是住在偏远郊区最便宜的破损公寓里,陈夕晚还是时常交不起房租,她就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生活这条鞭子抽打着,却从来不会喊痛。
继第四次被那个有些臃肿肥胖的房东太太催租后,她决定搬走,去找一个更便宜的地方,或者说更适合她的地方。陈夕晚依稀记得第一次搬家的时候,她拖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在温哥华的街道上施施而行,冷冷清清的,这里不像中国那么热闹,到了晚上,路上只有伶仃的几个路人,即使她蹲在路边哭得眼睛像个核桃一样,也没有人留意。
内心太脆弱的人终究是受不了这种寂静的,她想。她开始怀念一大桌子人围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吃火锅,开始喜欢熙熙攘攘、缕缕行行这些词了,她开始明白乡愁这个矫情的词语了。
温哥华的冬天不经常下雪,但是偶尔的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雪能把她冻得神经发麻,她两只手都拿着行李,只能把戴着帽子的脑袋后仰,让雪花飘在脸上,毛茸茸的小小一片,刚落下就融化了。作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雪的孩子,陈夕晚内心激动沸腾,但是渐渐降低的体温催促她前进,一刻都不能停留。
她臆想过无数次,一场最美的初雪,一个最爱的少年,他们手牵着手躺着雪地上,软绵绵的,像睡在棉花糖上。
这场想了、念了很久的梦,就这样残忍破碎,像浪花的手,随大流冲上岸,便化成了泡沫。她忽然觉得很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在一个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推开他,是给他最大的伤害,相反的,在她最落魄的时候,赵苑杉给她一碗热汤就让她那被冰封的心开始融化,成河。
那道清冽,低沉的声音有与之不符的孩子气摸样,赵苑杉一件白色的羽绒衣,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伞上点点雪花积成片片雪景,神圣又纯洁,他抚开她头发上的雪,一把接过她的行李,像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一样:“房租终于到期了吗?可以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了吗?”
陈夕晚眼泪在打转,却故作轻松地说:“赵苑杉,为什么你总是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样子。”
“不敢不敢,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今天那么……”他特意拉长加重了“那么”这个词,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嬉笑着看着她。陈夕晚瞬间收回眼泪和感动,瞪了他一眼。
是那么美。笨蛋。
寒冷侵骨的日子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温暖了起来。陈夕晚过得是三点一线的生活,打工,上课,写各种各样的论文,赵苑杉很不安心,玩游戏不安心,去酒吧也不安心,去上课时,他也心不在焉的,他很害怕陈夕晚有一天会再次因为肠胃炎进医院,即使离开她一秒,他都担心得坐不住。
有一天深夜,赵苑杉去接她下班,那是一家很文艺的咖啡店,放着格格不入的乡村音乐,据说店主为了等一个人回来,因为她喜欢乡村音乐,他便一直放着。陈夕晚说她很想在杭州开一家咖啡店,他挑逗着问她等谁,没想到她小脸蛋倏地就红了,丢下一句,等你娶我。
他这个大男生瞬间也脸红了,但还是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嚷嚷地说刚刚没听清楚。
赵苑杉想得入神,忽然被一道沉闷厚重的物体落地声拉了回来,寻音看去,看见她上身湿了一大片,地上是洒落的咖啡,和一个松垮着倚在一旁的纸杯,也许是被烫伤了,脖子处一滩微红,站在她对面的一位高大的外国人一身的西装革履却龇牙咧嘴地不知道说着什么,他气愤地走过去,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杯咖啡迎面泼上去,像一只被惹毛的狮子,破口大骂:“你大爷的!”说完就拉着她离开了。
后来,陈夕晚问他,为什么那么冲动,如果是她的错呢?
她怎么会有错呢,赵苑杉只相信眼见为实,她受委屈了,她哭了,他痛恨一切让她哭的人,或者事。
所以他总是让她不要去打工了,还模仿“喜剧之王”里周星驰的语气,认真地说:“我养你呀。”他害怕陈夕晚以为他在开玩笑,反复说了好几次,直到她笑着说,你以为个个人都像你一样,要人养着呀。
陈夕晚不喜欢纨绔子弟,却爱上了赵苑杉这个纨绔子弟。
被刺激到的赵苑杉当天夜里就打电话给爸妈,说要自己打工,不要他们的生活费了,电话那头被惊得一愣一愣的,他妈妈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扬言要录音下来。
最后,他说你们之前说让我考研,我考虑好了,我也要考研。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沉稳,仿佛真的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陈夕晚从一开始的咧嘴大笑变成很欣慰的浅笑,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男孩,好像真的一直用行动来证明他的努力和他想给自己的未来。
陈夕晚举杯欢呼,祝我们考研成功,前程似锦。
杯子里空空荡荡的,心却充满着希望的香甜气息。
2013年,这两个年轻的留学生终于志同道合地朝一个梦想不知疲惫地奔走着。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心最鲜活饱满的两年,最爱的人,最有希望的目标,最美的年纪。
陈夕晚忽然觉得很怕,老天爷怎么可能会对她那么好呢,一个那么绮丽梦幻的场景,她想了那么多年。那个少年就像当年那场雨,无缘无故地把她从头浇到尾,这份不应得的暖意却一直延续下来了。
他们之间的生活气很浓,无名无份地过上了新婚小夫妻的日子。赵苑杉最拿手的菜是青椒炒牛肉,把油烧得旺旺的,把用调料腌好的牛肉快速倒进去,“滋滋”作响,好像能从中听到所受过一切的苦难和不甘在无力地叫嚣着,挣扎着,最后变成一道最美味的菜,被呈上饭桌。
她很久没吃过这种家常菜了,面前的男孩手里的锅铲还没有放下,眼睛发着光,却又有点底气不足地等待她的表情,尽管陈夕晚夸了很多次他的厨艺。
她忽然玩心大起,吃了一口之后,皱紧眉头,猛咳嗽,断断续续地说:“哇,你是卖盐的呀!”
不知道是不是她演得太真了,赵苑杉丝毫没有怀疑,随手一放锅铲就急急忙忙地去倒水了,他既惭愧,又心疼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放多盐了。”
陈夕晚“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现在的男生做菜都那么好吃了,吾心欣慰。“
他意识到她在玩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假装恭恭敬敬地说:“都是您教导有方。”
岁月长河里,总有一道那样的香味提醒着她,有一个曾经那么娇生惯养的男孩为了她甘愿困于一隅厨房,甘于手忙脚乱地去对抗那些曾离他遥不可及的东西。
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是很温馨,一起打工,一起学习,赵苑杉打算创业,考上研究生就和大吴几个人好兄弟在温哥华闯。
这种生活很渺小,却叫人有无限的安慰,多美呀,美得仿佛会昙花一现。
原来不属于你的老天真的会毫不讲情面地拿回来的。陈夕晚不是个宿命论者,因为信宿命,自己会拿此做挡箭牌,每当自己失败了,就叹口气笑着说这是命,不怪我。明明是没有尽力,却能把责任甩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地继续下一次失败。
但是这次,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家里打电话来,爸爸住院了,希望她能寄点钱回来,妈妈在那一边偷偷哭着,听得出忍得很难受,她的心也被揪着疼。
陈夕晚忽然觉得自己比妈妈幸福,她挂了电话,就嚎啕大哭,似乎要把自己受的委屈一次性倒出来。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家里的事不想告诉别人,但是这次却像倒豆子一样,没经过大脑般的就滚了出来。
赵苑杉累了一天,看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那么机灵的一个人顿时被吓得不知所措,心疼地拭去她的眼泪,“没见过有那么多眼泪的人,哭什么,有我在。”
只那么一下,老天赏赐的温暖又回来了。
尽管学习忙碌,赵苑杉为了凑钱还是打了几份工,创业正在筹备中,朋友那边资金不足,只好靠自己。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钱这种俗物烦恼,看见手里实实在在的加币,他心里忽然觉得很舒坦。
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两个人四目相对地坐在椅子上,把各自的钱摆在地上,一张张地数着,每数一张,心反而下坠一寸,医院好像是个无底洞,再多的钱都填补不了,“够了吗?”,“不够……”,是他们最绝望却又说得最多的对话。
“我去问我家人拿钱吧。”赵苑杉试探性的问,捏了捏她的手,见对方没有回话,再补上一句,“以后我们再慢慢还。”
他们为了省房租,住进了一个地下室,冬夜里,呼呼的寒风从窄窄的气窗挤进来,她转身的背景在那堵灰败欲倒的墙壁旁显得那么落寞,“还是我去打多几份工吧。”
不重不轻的一句话,赵苑杉却知道她是怎么也不会接受的了。
老天最会讽刺人呀,曾经那个立志要考研究生,要衣锦还乡的陈夕晚居然决定拿到毕业证就回国,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却因为她考到了研究生,留在了这里。
赵苑杉考上研究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和她分享,就被一条短信杀得鲜血淋漓,“我其实没有去考研,因为我决定回国了,我要回去照顾我的爸爸,我要赚钱,我的梦想,就只剩下赚钱了,被生活打得很疼,但是很庆幸你来过。”
他发疯似得赶回去,看到她跪在地上收拾行李箱,走得那么急,如果他没收到短信,是不是回到这里就只剩一个黑漆漆的干壳了?
陈夕晚笑着说“你回来啦”和当初第一次见她说的“你好呀,我叫陈夕晚”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说,你回去了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呀,说得好像要分手了一样。一边说,一边笑。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在欺骗自己了,他那么努力地学做菜,那么努力地想超越他们之间那一岁的距离,是因为有一天无意中看到,她的笔记本里写了十条对她自己的要求。其他的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一条是不能找比自己小的男生,除非他心理年龄比自己大。
还有一条就是不能谈异地恋。
陈夕晚不敢扭回头看他,有些人是不能提,不能见,不能听说的,以后赵苑杉就要成为她心里这个最深最深的人了,就像埋在土里的糯米酒,等到可以再次说起的时候,就变成了“女儿红”。
说不出来的都不是故事,而是人生。她的这段人生不能被任何人窥探,只能自己舔伤。
赵苑杉开始意识到无法挽回了,他眼睛被眼泪刮得生红,像个被射了一箭的野兽,他指着陈夕晚,哽咽地说:“你说我不理解你,那你呢?你他妈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吗?你他妈知道我玩命地工作都是为了得到你的肯定吗?你知道吗?!”他咬牙切齿地挤出最后四个字,目光流转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狠厉。”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哭得泣不成声。
陈夕晚一直在点头,不停地点头,眼泪就这样一颗颗地砸在地上。
在昏黄的灯光下,赵苑杉看着她模糊的身影在无力地颤抖着,他慢慢把她揽进怀里,一下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从前一样,每当她受了委屈,他都是这样安慰她。
他最恨那些让她流泪的人,今天他成了自己最恨的那种人。
“对不起。”说完,他便离开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砰”一声被关上。
关上的,是他的不甘,却又不忍。
关上的,是他对她的太爱,和对自己的太恨。
第二天,笑容里满满都是疲惫的赵苑杉还是准时起床送她去机场。谁不难受?有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
赵苑杉拢了拢她的大衣,笑着说:“两年,说短不短,异地对你不公平,对不起,如果真的有合适的,我祝福你。”
她什么也没说,笑意却爬上了眼睛里,她怕她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她接过行李,转身离开了。
身后,她似乎听到那个少年说了一句,“夕晚,我有没有很让你失望?希望没有。”
那么好听的声音,好像被泪水模糊了,哽咽了,哭了。
后来的两年里,赵苑杉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他说他晚上常常要到两三点才睡得着,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从他的眼角爬了出来。
他好怕她找了一个爱她的人,过得幸福,却又担心她被欺负,她这种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必须要被另一个人好好保护着。
赵苑杉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大男孩,但是当他说起陈夕晚时都会有一种与之形象不符的成熟和伤感,我很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到她。我曾经问过他一个温哥华海龟,还是研究生,为什么要在我们这个小城市打工,去北上广不会更有前途吗?
他本来嬉皮笑脸的,却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我以为我说错了什么,就没有再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他说,“我回来找一个人,她在这里。”
前几天,同事萧晓告诉我,他交辞职信了,我心里大喜,他找不到了啊?他不想找了吗?
我跑去问他,他笑得很开心,语气中尽显得意,“我找到夕晚了,原来她开了一家咖啡店在油城北路,我们打算去杭州,……”
后来他说什么,我也听不到了,我干干地笑着,祝福你呀。
祝福你呀。我忽然明白了,当初他在机场和她分别时,说的那句“我祝福你”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青苔石阶上,坐着谁,等着谁,又在骗着谁?
他永远忘不了他的女孩,而我永远做不了他的女孩。
我小时候臆想了无数次,会有一个我爱的男生不顾众人的好奇,打探的目光,冲进我的教室,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臂,拉我出来,我也许会嗔怒地问句你干嘛?但是他的一句“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瞬间让我兵败入如山倒。我想了无数次,最后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最爱的那个男生。
唯一的他,从远方风雨兼程,披荆斩棘而来
为的却不是我。
趴在床上,我终于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