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薄雾霜月白

一九九八年秋,长江以南的某乡镇刚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洪水。良田与白杨树的绿还被淹没在浑浊的黄水中,地势低洼的房屋仅剩两支飞檐显露于水线上。人们的雄心壮志都被冲走了,天尚未黑,世界已经极其安静。

方小莲疾步行走在破烂的柏油路上。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要回家。家在洪水的另一头。

秋分过后,天黑得早。黄昏暗淡,薄雾渐起。前路受阻,孤鸦啼鸣,夜风吹皱洪水卷起阵阵响声。

洪水挡住了去路,方小莲伫立在原地,站在被寒气与彷徨包裹的圈里。

哗啦啦,桨来了,打破了圈。

戴草帽的老头将小木筏划近方小莲:“到哪个村哪个组?”

“方家庙六组。”

“上来吧,一块钱。”

宇宙洪荒只有哗哗的水响, “诺亚方舟”在茫茫的水面上移动,停靠在了一块坟地。方小莲从舷上蹦下来,拼命往家跑。那是以前国民军队埋死人的地方。方小莲从小就听村里人这么说。

家里的红漆大门一点颜色都看不见。方小莲知道,婆婆肯定又没开电灯。

门哐地一声,大门没上锁,婆婆还没睡。

方小莲摸黑把书包放到堂屋的椅子上。婆婆从西边的房门出来,端着煤油灯。

“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是我过生,我就回来了。”

“哦。”

西边房里有人在搅水,盛水的瓷盆在响。

婆婆端着灯转身,还未及与屋里人言语,方小莲就自然地随婆婆进屋了。


平日里方小莲只嫌弃煤油灯的光既小又暗,什么都照不到,埋怨婆婆为省钱不肯开电灯。今晚怎的这灯突发神力把西边小屋照得这样亮:方小莲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位老头坐在她家的竹椅上用着她家的瓷盆在洗脚。

盆里的水冒着微弱的热气,老头的外套挂在竹椅的椅背上,薄款皮质雷锋帽主人翁般地躺在她家的沙发上。

婆婆的脸上露出了鲜少有的难堪,局促地说:“这是我远房老表,今天路过这,太晚了不好回去,在这过个夜。”

今天满十一周岁的方小莲,很听婆婆的话。

“我还没有吃晚饭。”方小莲退出了西屋。

“好,我去给你煮蛋。”婆婆隔着房门对外面说。

说完之后,婆婆磨蹭了好一会才端着灯出来。

方小莲吃完蛋,洗了脚,打算睡觉。婆婆还在西屋。

方小莲叫婆婆,婆婆又隔着房门对外面说:“你先休息,我等下就来。”

方小莲困意十足,睡着了。

半夜,方小莲惊醒,侧身一看,婆婆的床上没有人,她还在西屋。

那个老头是谁,方小莲暂未料到。孤身躺在黑暗中的她想到她的十岁,她的一九九七。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农历正月十三,傍晚七点多,方小莲的爷爷喝农药自尽了。

事出突然,初闻噩耗,大家的情绪难以自抑。待从悲痛中暂缓过来,商讨后事,已到了十四日的清晨。

天光微明,方家的门前站着好些人。村支书路过,传达了一个更悲戚的消息:“邓小平同志昨晚九点多过世了。”

众人皆震愕不已。方家人在伤心与惊诧交织而成的波涛中反有了一丝乘风破浪的轻快:

“老头子很会挑时候,跟伟人同一天走的”,

“老头子走得很好,给伟人作伴去了,这是好事”,

“家丧国丧,我们应该把丧事办得更热闹一些”。

不足十岁的方小莲不懂成人的生活逻辑。

爷爷受糖尿病的折磨,长卧病榻,没人也没钱带他去看病。春节吃团圆饭时摔了一跤,身心愈发脆弱。正月里亲人们拜年散去后,他偷偷地饮下一大瓶早已备好的农药。苦涩烈性的人生,他才过了六十年啊!

方小莲纳闷:“这哪一点是好事?”。


锣鼓唢呐声把爷爷送入土,婆婆李月白有了问题。

婆婆胆小怕黑也怕鬼,需要人作伴。特别是晚上,要人陪她进她和爷爷住的小屋,要人陪她睡觉。

大伯早已分家出去,打拼成了当地的有钱豪绅。在乡政府附近买的地盖的楼,住在街上的小楼房里。儿女们都到了嫁娶的年龄。他们全家自是没有人回农村小屋来陪婆婆的。

二伯就更厉害了,娶的城市户口的老婆,在镇上买的房子。二堂姐从出生起就没回过几次农村,走在田埂上都怕脏了鞋底。

四叔虽然混得不怎么好,但有凭空而来的志向:就算在街上讨饭吃,都不会回农村。他从结婚到儿女出生,都住在街上的出租屋里。在租来的小门面里做小生意混饭吃。

婆婆提出了问题,谁都没说怎么解决。热闹过后,各回各家。

方小莲的家紧挨婆婆的小屋,她,是逃不掉的。

方小莲写完作业再看书,又看电视,看到电视机上出现雪花白,就是不肯睡觉。

爸爸说:“人人都说老三最孝顺,我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从小你叔叔你小姑不帮婆婆干活,我看她辛苦,就一直在旁边帮着干。小莲,你最乖,最懂爸爸的心,去陪婆婆睡觉。”

二伯母说:“小莲乖,你晚上陪婆婆,下次我给你带好吃的和好看的裙子来。”

大姑说:“小莲,你是女孩子,不就是陪人的吗,现在陪婆婆,以后妈妈老了你陪妈妈。这就是生女儿的用处啊!你不陪,难道还要你哥去陪,你看哪个男娃子伺候老人父母啦!”

妈妈半是不忍半是无奈地说:“婆婆胆子小是要人陪才行,但是婆婆身上长疮,要是小莲被传染了怎么办?”

二伯母财大气粗:“小莲要是被染上了疮,我给她带药来。肯定不会给她留疤。”

心软的小莲被众人哄着,每天晚上陪婆婆睡在泥巴糊成的小屋里。

小莲也胆小怕黑呀。


第二天,方小莲醒来时,婆婆正在门口“咯咯咯”地喂鸡。

方小莲去打水来洗脸,差点脱口而出:“昨晚你回东屋来睡觉了吗?”

有两只公鸡太不听话,总是抢食,互啄鸡冠。婆婆去劝架,走远了。

方小莲洗漱完,收拾书包。

西屋静悄悄地,里面像没有人一样。

她走出门,朝着太阳初升的方向。


几个星期过后,远房亲戚对方小莲说:“这周末你回家一趟,去说说你婆婆,都这么大年纪了,和一个老头子搞在一起,现在满大街都在说他们不知羞,丢我们方家的脸。你要是不回去说,就不要在这住了。”

一九九八年初,方小莲的父母出远门打工。夏天,方小莲的小学被淹,六年级只能到乡里的小学去上。乡小学离家太远,往返不便,父母电话安排方小莲住在离学校近的远房亲戚家里。

方小莲从书本上学习了“要打破世俗的束缚”,“每个人有追求爱情的自由”。

她不懂为何这就叫不知羞,但她懂她必须要有寄身的屋檐。


时值初冬,洪水退去。世间虽枯荣,仍有百废待兴的希望。

人们又有了活力: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从零开始的兴盛才是真努力呀。

他们聚在一起,乐观地画大饼。

看到方小莲经过,大饼的蓝图先被搁下,他们有了新话题。

“小莲,你回来得正好。今天刚好你爷爷在家呢!”曾与妈妈姐妹相称的刘姨扯着嗓子喊住方小莲,生怕她听不见。

“刘姨好!”方小莲把原本想避开他们的身子又转过来,羞愧地打招呼。

“小莲,看你还蛮老实的,真不知道你婆婆怎么这么骚。你是不知道,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勾搭在我们这扎营的国民军官,后来嫁给你方爷爷,三十几岁的时候又跟隔壁村的薛老头鬼搞。现在老都老了,还给你找一个新爷爷,你说是不是不正经。”满脸褶子枯瘦如柴的张大婆对着方小莲说得口水乱飞。方小莲接住了那些向婆婆发射的“导弹”。

刘姨自认与方小莲十分亲近,把她拉到闲聊圈的中心,谆谆教导:

“小莲,现在你爸妈不在家,你就是家里的主人。你有权力让败坏门风的人出去。你听着,你先向你婆婆把钥匙要来,再把他们赶出去,门一锁你就去学校,他们没有钥匙也找不着你。对,就这样做,让他们没地方住,没地方鬼混。”

“嗯,就这样做,小莲,我们支持你!”

“是啊,小莲,你要帮你爸爸大义灭亲!”

……

方小莲的脑袋嗡嗡的,肚子饿得头重脚轻。

爸妈在家时曾一个月在我们家吃十顿饭的刘姨,我爸妈出门快一年了,你可曾叫我去你家吃过一顿饭!

方小莲挤出一丝微笑,从嘈杂的闲言碎语中挣脱出来。

红砖瓦房就在眼前,她不再急于往家赶。


婆婆今日做的菜格外丰盛,多做了一个蔬菜,还有一盘肉。

婆婆倒了白酒,她和老头碰杯对饮,招呼方小莲多吃菜。

小抿几口白酒下肚,婆婆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本来生得白,头发又乌黑,显得皮肤越加白皙光亮。现在她是一个容貌中等偏上的老婆子,以前她定是个俏丽可人的美姑娘。

婆婆的父亲是个郎中,积善行医,为人厚道,又明事理。虽不识字,然能力出众,被荐为乡长。做乡长时,骑高头大马。因只有婆婆这一独女,极为宠爱。常带着骑马见识。

婆婆从小不裹脚,会骑马,不理人言,活泼明朗。

酒至半酣,老头对着方小莲喊:“我们去打美国兵,一点也不怕。美国兵有什么厉害的,他敢来我就敢打。”

谁都不怕的老头年轻时从长江走到东北,跨过鸭绿江,冰天雪地里去打美国兵,轰地一声,一支耳朵聋了。

他和婆婆交流,几乎靠喊。有时候婆婆心情好,会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上,柔声地说。他便呵呵地笑。

他对方小莲说:“很多人想跟我,我都不要。你婆婆识大体,人好。”


方小莲回寄宿地,亲戚牢骚嘀咕一段时间,渐渐熄火了。

方小莲节假日不再回家,她识相地与婆婆保持着距离。

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二伯母来看方小莲,带她去剪短头发。剪完头发后,二伯母和二伯邀了大伯大伯母,包上一辆面包车,直奔方家庙六组。

方小莲很想问:“回家去干什么?”

那是她的家,她回家还需要理由吗?

在满城风雨的时刻,肯定是有理由的。

一辆车和一群人突然刹到婆婆的面前,婆婆很吃惊。

天黑了,晚饭时间早过了,想给儿子媳妇们做点吃的,家里也没有备用的面条。

牙尖嘴利的大伯母在前屋后院转了一圈,开门见山地问:“怎么,老头今天不在。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啊。”

婆婆不作声。方小莲明白了此行的目的。

二伯母想维持点颜面:“你是缺吃还是少穿啊,做一些让子女出丑的事。”

大伯倒苦水:“我每天一开店,每进来一个客人买货,就跟我说我妈李月白的事,我无地自容。关门吧全家活不下去,不关门吧天天被嚼舌根,谁受得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能给儿子省省心。”

二伯本来是一个从不掺和家长理短的人,现也借着大伯的话头说:“妈,我们都是做生意的人,是在这块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要脸面啊!”

“你儿子们打拼下来的基业都被你毁了。你生的儿子个个长得像将军,媳妇个个像观音,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在那挑事。”

“老都老了,就要守规矩些。”

“老了就不要脸,我们年轻人还要脸。”

将军观音们越说越激动,开始翻箱倒柜搞破坏。

“你一没图他的钱,二没图他的人,你跟他干什么。就为了他给你买几件新衣服?老了你还讲好看,你还穿呢子大衣。这件大衣肯定是他给你买的吧,我叫你穿好看,叫你穿!”

“嘶”地一声,干净利落的一道口子,黑色呢子大衣被撕烂了。

婆婆这才着急地开口:“这大衣不是他给我买的,是她小姑回来看我给我买的。”

没趣地闹了一场,将军观音们钻进面包车,一溜烟地消失在了黑夜中。

婆婆双手捧着烂掉的大衣,上半身在颤抖,眼泪滴到绒面上,亮亮地一颗,晕成黑黑的水圈。那些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盈盈欲坠,好似盛了半江的洞庭湖。


初中生们回家听了父母的闲聊,在课间打趣方小莲:“你新爷爷待你还亲热不?”

方小莲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地方这么小,她一定要走出去。

在最困顿的时候,最爱的妈妈终于从深圳回来了。

妈妈不关心方小莲作文获奖的事,不问方小莲第一次来例假。她肩负他们的期望:如果婆婆还不和老头分手,就把她赶回泥巴小屋去。这红砖瓦房是爸爸妈妈盖的,妈妈可以名正言顺地赶她走。

原来妈妈时隔两年多回来的这一趟,意义重大。

有太阳的冬天,是起哄的好时候。妇孺老幼,闲散无事,坐于两旁,似那道德审判的衙役们,口中不喊“威武”,心中却早藏尖刀。

妈妈被推于“公堂”,与婆婆谈判。

“你和那老头断了,带好我的娃儿。我们出门时留下的一缸大米任你吃,每个月还给你寄钱来。”

“那缸米,你们出门半年就吃完了。每个月给我十块钱,小莲和他哥要交作业本费,夏天要买凉鞋,冬天要买厚袜子。我自己没用到你们一分钱。”

妈妈出门后只知出门在外的柴米油盐艰难,不知在家的人每日为穿衣吃饭也着实是绞尽脑汁。

“你不断,就搬出去,不要弄脏了我的房子。”

婆婆拎着厚厚灰底的小铁锅和黑漆漆的水壶,穿过众人鄙夷的眼光,高昂地走向她的小黑屋。

妈妈锁了门,把钥匙交给招赘进来的远房叔叔,房子给他住。

她不是被斗败赶走的老母鸡,她是骄傲地走自己路的凤凰李月白。


妈妈很快回深圳去了。

所有人都与婆婆划清了界限。

方小莲节假日蹲在亲戚的小阁楼里,听后院风吹树林的沙沙声,看黑暗里会不会有光。

一年多过去了,方小莲迫切地想回家看看。

芳菲五月,莺燕婉转,柳絮飘飞,翠草丛生,粉红小花遍地开。人们用两年的时间通过双手在这片土地上一寸寸地刨开了希望。

方小莲早望见家门口有红衣绿衫在走动,两个幼儿顽童在蹒跚摇晃。

二伯二伯母和大伯大伯母一家,还有几位陌生的中年男子与那老头齐坐一堂,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大伯母说方小莲:“小莲这么大了,回来都不会叫人啊。就你这样子,想出门连坐个车都不会,你以后还能到哪里去。这么没出息以后就在农村待着。”

方小莲去厨房找婆婆,里面被烟熏得乌漆嘛黑到处是烟,一睁眼就要直流眼泪。

婆婆拿着火钳,还在努力地朝灶口吹气点火。看到方小莲,又惊又喜地说:“你回来得真是时候,你二伯大伯都来了。今天是我过生呢,你是不是专门回来给我过生的?”

方小莲没说话,蹲下来,拿过火钳帮忙烧火。

婆婆回灶台专心地炒菜。

二伯母大伯母边吃饭边在逗孙子们笑,大伯二伯说着“请多关照,以后有事还要麻烦各位哥哥们”。老头来找婆婆,被烟呛着阻在了门口:“不用做菜了,快来吃,你也来吃。”

看到方小莲,老头很高兴,用比以前还加了一倍的音量得意地喊道:“我的儿子们都来看我了,他们都是好孩子,在县政府上班的。你说我幸福不幸福。”

这是春光明媚的一天。


亲戚告诉方小莲:二伯想拿一块地,老头的儿子们在县政府任职,能帮上忙,大伯二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与婆婆和好了,叫老头撮合饭局。

方小莲还在孤岛似地苦守大人们教导的世俗准则,却不知他们已经转换了风向。

自此,大家默契地接受着婆婆与老头在一起。

洪水不会再来了。


方小莲努力地读高中,要出去,一定要出去。

高二结束,方小莲回二伯母家拿东西。家门紧闭,邻居说:“你婆婆得癌症死了,你怎么还回这里呀!”

方小莲赶紧去车站,空空的车厢里只有她一人,她泪水涟涟,看不清路旁的风景。树一茬茬地被甩在后面,只有水汽弥漫在胸口心间。

洪水又来了。

但这次,凤凰不怕。

它涅槃,能飞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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