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里怨鬼的笑,听水里精灵的哭,听火里判官的口舌,听树林里神巫的歌……
凤崖谷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我从墨魁医师之处拿了甘白正往回走,本来想着和她唠叨几句关于近段王的身体情况,可见她心情不好,说话犯冲,索性便叫墨魁的药童拿了甘白就走,我想怕是大法祭又开始让她为难了。
我回的路上,恰巧路过梧桐殿,门虚掩着,里面的光景依稀可见,梧桐树再也没有那三百年的繁茂了。
我也是有些年龄大了,这些年老是梦到她,那个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人,老是梦到醒来又回到了梧桐殿,她闲适的靠在梧桐树下,身披五彩凰琊羽衣,忖得风彩无双,华贵夺目,连周围都只沦陷在她的衣摆之下。
然后她向我看来,清明倩笑,潋尽风华
“不离,我有些渴了,斟一壶清茶可好?”
这些年我总是想到她,她明明已经是一族高贵的王了,有时还是像个孩子一般不让人放心,她一心想要逃离这个凤崖谷,却不得不留下,有时眉目之间落进寂寥,有时又清明无比。
我看不透她,也没有资格。我只知道她在凤崖谷的三百年,没有真正快乐过。
我又走进梧桐殿内,这里在岁月的沉淀下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曾经这里的繁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还记得,那年细雨绵绵,凤崖谷所有的奴役都集合在一起,我站在最寥落的一角,可她还是看到了我,如同日月普照一般用她的灵力将我拖起,然后我惊讶中,看到了我此生最夺目的画面,她站在最高处,浅笑温和,对我来说如同高不可及的神谛,我周身都是她的五彩灵光,她的声音让我恍惚
“从今以后,她便是我唯一的侍女,名为不离!”
然后,我回神之时已站在所有奴役的前面,我知道那些欺负鄙夷过我的人从此都将比我卑微,成为王唯一的侍女,那将是我们无上的尊荣,何况对于我而言,一只在成人之时毁尽容颜的寒鸦。
四百年前,天宇尽染紫色荼云那天,她离开凤崖谷,然后从此都没再回来过。
听闻亘古神尊的煞神清濯,在长明盏内塑魂重生,炼化了毁灭的混沌之灵,一身至净的灵力, 得享世间至尊的地位,重生那天,天琼也尽染上了悠悠紫色……
可,那日之后,那位神尊的踪迹却在世间销匿无痕,只唯留坠渊一夜之间遍地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年,我立于梧桐树下恍然想起,曾经,她摘得一枝桃花,失神落寞的呢喃过一个名字,好似是“清……濯……”
外面一阵闹腾,我醒过来,原来已经靠在树上睡着了,过往依稀,这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下去的,这梧桐殿,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繁华起来了,或许永远也不能了。
我从梧桐殿出去,锁上了门,就像锁上一段过往,真正告别了过去一般。我从来没想到心里这般平静,唯有知道她应该是幸福的呀。
我手下的侍女不弃,已经慌乱的寻了过来,见到我,舒畅的吐了口气,
“姑姑,王醒了,要见你”
我将甘白递给不弃,步伐也加快了些,
“不弃,去把甘白熬在汤中,王怕苦,多加些糖。”
不弃面上有些不满,“姑姑用灵力化成药丸便是了,何必……”
我呵斥她道“灵力固然方便,可是始终是不及亲力煎熬的,当初王的母妃便是如此,还有……,你快去做,怎这般投机耍滑”她央央的应了下来。这些小辈越发不如当年了,看来还是要磨练磨练一番了。
那年,她离开凤崖谷后,长老们乱成一团,最终决定去将灼华接回来,继承王位。 再见灼华,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稳重安静的小孩了,四百多岁的他,在外面这些年,把文韬武略,天文地理都学了个精通,可谓是少年得志,如今更是蜕变得优雅文质,风度翩翩起来。
凰袍加身,倒有种天生凰者的超俗,让凤崖谷的老家伙们越看越对眼,越相处越是满意。可惜这身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弱,他双腿不便,如今经过两百多年的调养,倒也能杵着木杖走路了。
有时候我看着王将凤崖谷打理得万般有序,私下想着是否是上天见她一生忐忑,故是特意派了王来解救她的。
我赶到青桐殿,便见他试着从床塌上起来,一身雪白单衣忖得他一张精致的颜带着大病初愈的微红。
我连忙上去扶着他,王是越发不爱惜自己了,真是不知这倔强的性子是传着谁的。
“我的王呀,这病才好些,快快躺下”
他笑起来眼弯如月,额上些许细汗,“不离,我再躺下去怕是要废了,不如下来活动些”
我犟不过他,索性把金轮椅推了过来,他一向不用它的,王的灵力深厚,自懂集云悬空之术,可这次他身体不好,却也听我的话,乖乖坐在轮椅上。我取来裘衣给他披上,王的身子总是暖和的,并且带着药香。
“不离,桐花开了吗?”
“还没有,王可是要去看看?”
他点了点头,我推着他走在走廊之下,院落里的青桐树在细雨蒙蒙之下,未见到一朵盛开的花。
然后,他抬手一挥,金色玄光如泼墨一般挥洒满园,顷刻间,火云之色的桐花开满整个院落,如同那年雷火漫天时天上的荼云,好看得让人心惊。
他压抑的轻咳声将我带回,看着苍白了面容的王,我实在是责怪不起来,正想开口,他却抢先道
“不离,不要怪我任性,我只是想起来,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一起看过桐花了”
我嘴里一阵苦涩,姚黄长老的话还历历在耳。
王安然如素的道,“不离,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桐花吗?”
所以,这满园花树皆为青桐,你喜欢什么,我都知道。
“王,青桐无心,所以我才喜欢”
我感到他身子一顿,然后再无后话,他只是看着满园花色,一身落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是收回视线,自己推着轮椅向前去,而我,他并不需要我再推着他,那太过倔强却单薄的背影让我想到很多年前,在梧桐殿里练剑时候的他,也是这般高傲倔强。
他只是顿了片刻,悲凉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不离”
然后又再次头也不回的离去,而这次我看着满园桐花,唯剩悲伤和不由倾泄的双泪两行。
王,你不明白,你也不需要明白。残破的烛火和至圣的日月终究是两个世界。
正如那日姚黄长老对我说,“侍女终究是侍女,纵使是最高贵的一个也终究摆脱不了这个身份。不离,你成为王的侍女这么多年,应该看透了身份悬殊”
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何这般想要逃离这里。因为那时,我同她一样,希望离开凤崖谷,永远都不要回来。
王终究是王,他的婚姻也由不得他所决定,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前任大法祭的决裁一般,他将迎娶的人是深海鲛鱼一族高贵的公主,我未曾见过那族的人,只是传说中,鲛鱼一族的人都自负美貌。
他听到这个消息,在青桐殿外附上结界,自闭了几天,不吃不喝,任何人都无法进去,连长老们都对他没有办法,有时候我就觉得他还是当年梧桐殿里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在他抗议的第三天,我终是担心他的身子,那天夜里,我拿着他曾给我的他的一片羽翼,成功走进了青桐殿,我记得那年他把这片华丽的羽翼交给我时的样子,面带红晕,嘴角浅笑。他说
“不离,我将它送给你,这样你就能永远在我身边”
我进入便见他只身一人在漫天荼火的桐花下,影子被清冷的月光拉得很长,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我想他不仅学到了当年她一身本领,还把神韵也学了个通透的。
“不离,桐花就要枯萎了……”
他未回头,只是声音凄凄。
我想了下花开的时节,大抵算来也是时候了,“明年还会再开的,王”
他苦笑出声,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面色苍白如纸,憔悴了不少。
“王,该用膳了,药已经熬好了,要我端给你吗?”
他沉默了半晌,挥手之刻,漫天桐花烟消云散,只留这倾泄一地的清冷月华,他与我擦肩而过,
“不离,你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就像这满园青桐吗?
王,听说喜欢一个人,日子久了,就会在自己身上找到对方的影子,我想喜欢一样东西也是吧,所以,正如你口中所说,我就像满目青桐。
王成婚的那天,凤崖谷又一次在时隔四百年的漫长岁月后,繁华热闹了起来,烟火漫天,通亮喧嚣了一个月,礼炮灵乐响彻云霄,落英缤纷,并万人空巷。
王的新娘貌美风华,纤纤落影,鲛鱼一族的公主果真是绝色美人。
我站在人群中,尘埃一粒,而王,日月同辉,受所有人的膜拜。姚黄长老说得对,我做了这么多年王的侍女,身份悬殊这个词看得通透。
可是,我残破面上双泪两行却成为了我最大的叛逆,他是我触不可及的神,相处越近,心却越远。
他穿上大红婚袍,离开时对我说
“不离,灼华希望站在他旁边的人是你,而王,却是不能的”
他目色晶莹,然后,决堤而落,并从此困住了我。
王,你说我是没有心的,可此刻,我将我的心取了出来,鲜红的血染透了我的衣袍。
我将我的心安放在青桐树里,王,你说桐花就要枯萎了,如今我把我的心给它,还你一片永不凋零的花。
漫天桐花荼火,我的血祭了一地,我恍惚想到了许多年前,她逼我立誓,
“不离,答应我,你终其一生,效忠的不是我,而是凤崖谷的王,忠诚一生,绝无叛变”
而我……
此生……相诺……
不离……不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