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我赶到老王家,外边天都黑了。我猜我敲门时的样子大概很难看,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我是外边收废品的,一时间没敢让我进门。
那时我真的很难看。我大概两周没洗头,手不敢往头发里插,因为会闻到臭味。我也不敢照镜子,因为我灰衬衫上一片机油隔着一片辣椒油,就像刚刚跌倒在饭店的泔水桶上。机油是车队里修机器时蹭上去的,辣椒油是同学吃饭看搞笑短视频时从嘴里喷上去的。我很少见地没发火,就让他拿毛巾擦了擦,擦完发现那毛巾刚刚擦过锈住的铁板。
老王让我进屋后,我就直接坐在地上了,没敢往沙发上瘫。他家地上都是被踩扁了的音频线,用完了不收起来,活像露在地表的树根。他递来一杯水,让我缓一缓。我没喝,站起来就往厕所冲,扒在马桶上把中午吃的热干面一股子吐了出来。
“你这是活见鬼了?”
外边的声音问我。
我隔着厕所的磨砂玻璃,说不出话。我又想起来那两个人在宿舍床上起起伏伏,震得铁架子直响。
隔一阵子,我感觉好点。我出去洗了脸,顺便冲了冲头,直起腰来看见镜子里的东西有了些人样。
“用去医院不?”
“不用,谢谢。”
我喝了他递来的水。
“鬼在哪?我去看看有没有那么吓人。”
我说在我宿舍里。我一推开门,就看见了。俩鬼,趴在床上,都没穿衣服。男的是黄老师,女的是岁岁。
“你傻了吧?”
他接过毛巾,搭在衣柜上。
没,我看见脸了,就是他俩。我虽然确实熬了三天夜了,但眼还没花,耳朵也没坏。就是那两个人,没错了。
老王拉着我的手给我拖回厕所,让我先洗个澡冷静下。我洗了,换了他的一套衣服,出去看见他在阳台关着门弹琴。好像是前些天录给我的新曲子,小调异常苦涩。
“回去看看。”他让我先回学校,“我陪你一起。”
我不敢回去。
太可怕了。
那是我见过最吓人的场景。比噩梦可怕一百倍。
“你等着。”他把手里吉他递给我,“我替你看去。”
我想叫他回来,但他已经走了出去,反手关上了门。我愣在原地,想再找杯水喝,却险些被地上的线绊上一跤。我脑子里乱得很,杂七杂八的,一会是车架的3D模型,一会是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的宿舍单人床。我好像还听到两个人的叫声,难听得像是俩受重伤的病人。
岁岁。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说我眼睛好看,不像是个带眼镜的。我不知道怎么回话,就说她的也很好看。是很好看啊,里边有摩天轮下一排排车灯的倒影,星星点点,划过瞳孔,消失在眼白的边界。我刚想找点别的话题,黄老师就带着三杯奶茶回来了。于是我们一起上了摩天轮,在空中看城市的夜景。那时候他们还没分手。
我长在农村,晚上只能见到附近小平房昏黄的灯光,此外就是月光,照亮一片田野。到白天,有人下地干活,苦不堪言,回家就抱怨。不抱怨的时候,一般是打麻将打赢了,但这种时候不常见。按照外界对他们的看法,他们应该爱惜植物,视土地为父母。但现在人们早就不那样了。地里长了杂草,他们就用百草枯喷上一喷,也不怕庄稼一起枯了。我不喜欢那里。人不好,过得也穷酸,农活更是让人直不起腰。我拼命考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一见城市的夜景。所谓的“城市之光”,我对它心驰神往。这边好,那边不好,如此简单。去游乐场前,我刚得了二等奖学金,有钱去见识了。我去找舍友黄染,他是当地人,认得路。
“叫上岁岁行不?”
我犹豫了下,毕竟还没见过她。
“跟一群大老爷们去游乐场有什么意思?你也叫一个,一起去嘛。”
我说可以,但没找到第四个人,于是我们仨周末出门,从早上玩到游乐场关门。我像是为了弥补什么缺失一样,玩得头昏眼花,还有点意犹未尽。其实那俩人早就玩够了,一直在陪我。我也明白,特别感激。
后来,大概过了一个月,他们突然分手了。
2
我知道这事时,岁岁趴在我们宿舍楼下的长椅上哭。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摇了摇头,不说话。我觉得应该坐下来安慰她,就没走。
半响后,她开口:“黄染想和我去宾馆,我一直没同意,就分了。”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老师就是那样的人。在岁岁之前,他还有菲菲,有悠悠,有恬恬。我以为岁岁知道。于是我就没说话,看着她哭。
她哭得并不厉害,但就像山涧,眼泪一股一股,一直在流。我看到她脸颊旁的头发都黏在了一起,伸手到口袋里掏出纸,犹豫了下没敢递出去。突然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理由坐在这里陪她。菲菲在楼下喊他名字,边喊边哭时,我也没下去陪她一起喊。
我想起我们在游乐场里碰到的一个傻子。他在人群中间,叫卖那种安了纽扣电池和LED灯的发箍,见到岁岁后就追着我们,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方言听不太懂,好像是让黄老师给她买一个作礼物。
“要不就买一个吧?”
岁岁不忍心了。
“买这东西干啥?”说完黄老师赶跑了那神志不清的傻子,“圣诞节给你送点别的。”
当时人有点多,我被人群冲到另一个方向,正忙着挤出去,突然看见那傻子在人群中伸出一只手,递给我一个发箍,随即便被人群淹没在身后。等我被人群冲到一个角落,看着还在发光的发箍,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觉得我有点像那个傻子。
门突然开了,老王拿着一袋盒饭走进来。
“我去了,齐泽在呢,说黄老师晚上四点多找人吃饭去了。”说着把袋子递给我,“我看就是你熬太久,脑子不清醒了。先吃饭吧。”
盒里是黄焖鸡。老王还在宿舍住时,我们经常一起出去吃双人份的。
“我们混寝,有一对住在六楼,好像就在我们底下。你别是认错了吧。”说完他笑了起来,“人家正忙自己的事呢,突然见一流浪汉破门而入,估计也吓得不轻。”
我开心起来。
也许真的是在车间连着睡了一星期,走错了宿舍。
不对,我好像是用钥匙开的门。
“这点也记错了吧。”老王说。
我不确定。脑子很混乱了。不止混乱,其中一个角落还在隐隐发痛。我于是转移话题,问他乐队怎么样。他说还好,每场都有三四十个人去,就能勉强吃上饭。我听得心里难过,抬头看他表情,发现他乐呵呵地看着我。
“小老弟,你应该比我惨吧。”
是,我比他惨。他爸妈断了他的生活费后,他还能去乐队,走场子卖唱挣钱,而且那钱在交了租金后还比我生活费多。我靠奖学金才过得稍微好点。但上次去了游乐场,在外面住了一夜,花了不少钱,现在就有点坐吃山空的感觉。所以当岁岁问我平时为什么不出去玩时,我变得有点结巴。
我说我在车队的事有点多,平时还有实验,今天才难得闲下来。她就崇拜地看着我,以为我是个学霸。其实不是的。在这种三流大学里,没谁能被叫成学霸。我一这么说,她就叫我不要这么悲观嘛。
“在我看来,你已经非常厉害了。”
我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应付了过去。
他们分手那天晚上,我要上了岁岁的微信,之后就一直在上面陪她说话。我一般会在中午吃饭前,晚上睡前找她,和她聊上一会。
“晚安。”我说。
“谢谢你陪我。”她说。
我听了就很开心,觉得生活有些盼头,尽管不明白这盼头是什么。
这段时间大概持续了一个月。我忙完了手头的事,查了银行卡里的钱,又能去看一次夜景了。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先说有事,后来却又答应了。于是我们去了市里最高的建筑,在最高的楼层向望远镜里投币,把脸怼在细小的镜筒上。我看见万家灯火,曾经触不可及的景象,连高楼大厦屏幕上的广告都眉清目秀。
但岁岁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问她怎么了,她笑着说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啊。
不,真的没事,你别管我。
“那我去上个厕所。”我说。说完我去楼下三十块买了个史努比布娃娃,从身后把娃娃放在岁岁头上。
她头发又黑又直,自然而然地顺着头部的曲线延申在肩膀两侧。布娃娃失去平衡,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她笑着把它捡起来,说她很喜欢,很谢谢我。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就假装被夜景迷住了。城市的夜景,真的很迷人。
“你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这里啊。”
“对。在我们那边根本看不到这样的风景。这应该怎么形容?夺目?炫彩?”
“哈哈哈这说法好土...”
我试着问她从前的事,想打开话匣子。她没说,反而让我先说。我就开始说自己怎么努力,先从初中考上重点高中,再怎么努力说服爸妈供我上大学。我说我父母虽然穷,但在关键问题上还是很明智的,我那些亲戚虽然天天打麻将,但都因为我考上大城市的大学而以我为荣。我开始时语速很慢,但越说越激动,有点控制不住。等我摆脱那情绪,扭头看她,发现她在QQ上回着别人的消息,头像是黄老师。
我想问她在干什么,但说不出口。于是我问她,你知道黄染为什么叫黄老师吗。
“为什么?”
我顿了一下,加重语气,问她知道加藤鹰是谁不。她出乎意料地说知道。
“因为他和加藤鹰老师很像,老王就开始叫他黄老师,后来我们也跟着叫了。”
我以为我讲了个成功的笑话,但她没笑。也许她知道我言外之意,于是没笑。也许她认为我说话拐弯抹角,因此也没笑。总之她没笑,这弄得我再次不知所措。
我以为她总要和我倾诉一下。我一直在充当一个知心哥哥的角色,尽管我不是很擅长安慰人。如果我是黄老师,我应该能想出更多的花招。可惜我不是,而且大概永远也模仿不来。
我想换个地方走走,于是准备叫她离开这里,但她可能已经看够了夜景。
“十点了,回学校吧,否则就要被记晚归了”
3
晚上我没回宿舍,准备在老王家沙发上过夜。
九点左右他给我弹了几首曲子,想听我的意见。我说我听出了一个大大的惨字。
“毕竟现在就是很惨嘛。”他说,“哪能天天都乐呵呵的。”
我说是啊,说完拿来他的琴拨了拨。我早就不弹吉他了,只是不知道做些什么好才多此一举。他当年不想学了,想去搞音乐时,问我要不要和他一道。我拒绝了。其实我也很爱音乐,但我好像更爱生活。这句话就是个病句。我也当音乐是生活来着,但它到底是不是不由我说了算。
“我一直很佩服你。”老王突然说。
“什么玩意?”
“没多少人有自知之明,但你算是其中一个。所以我以为你知道,有些东西得不到,就是得不到。没得想,更没得努力。”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跟他说,你放心吧,我不会的。他点点头,叹了口气。
“你可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住在高度发达的城市,过着已经相当舒服的日子,还是会抱怨世道不好?”
我摇头。
“城市把一些美好的东西展示给每个途径的路人,却不告诉他那些东西都是遥不可及的。”
“是吗?”
“不过他们总会知道。人们受挫了,长了记性,之后心境就不一样了。有些人把这过程叫‘成长’,把‘长了记性’叫‘成熟’...”
“那什么叫真正的成熟了?”
他耸耸肩,说天知道。
“天知道,什么才叫成熟;天知道,我们为什么过得这么不好;天知道,怎么才能真真正正地好起来。天什么都知道,但不告诉我们。天知道天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开始怀疑他说齐泽在宿舍只是为了安慰我。
睡前我发消息给岁岁,按照惯例说晚安。她没回我。没回我不是头一次了,有几次她说是在洗澡。但我神经质地以为这次应该不是因为洗澡。可能她正看着手机里的这条消息,但就是不想回复。打几个字很费体力吗?当然不。但有可能——只是可能——会很费神。
十二点了,我没睡着。人在晚上睡不着就容易心神不宁。我掏出手机,再次确认她没回我,于是在屏幕上打出几个字。
“我想见你一面。越快越好。”
我没想发,但手机卡顿,我点了两次确认,结果不小心把消息点出去了。
“现在吗?”
我刚想撤回,却看到了她的回复。
“虽然有点晚了,但我还能出来。我没在宿舍。”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我几乎要跳起来。
“你在哪?”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
不知道?
这年代谁会不知道自己在哪?
“你发个位置,我过去找你。”
我已经开始穿衣服。
她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张模糊的夜景。
“我就在这里。”
我认出来了。那是我们宿舍楼下。我认得那个长椅。她曾经趴在上面哭。
从老王家到学校只有两个街区的距离。我一路小跑,跑过黄灯闪烁的路口,跑过学校寒酸的校门,跑到宿舍楼下的空地。那里灯光昏暗,只有矮小的灌木和冷冰冰的电线杆。我给她打了电话,但无人接听。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不会乱开这种玩笑。所以我一条消息接着一条地发,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打。但她始终没有会话。
一点了,接着是两点。我坐在长椅上,开始回忆她当时哭泣的样子。
如同山涧。
对,我当时这么觉得。
我想安慰她,但开不了口。我想递给她纸巾,但伸不出手。
她曾经说她非常理解我,觉得我特别不容易。我很开心。她又说,她虽然能理解我,但我却不能理解她。对的,我的确不理解。但是没关系,我说,因为我想去理解。她笑了,摇摇头,然后没再说话,我就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好了。
我总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深夜里,我觉得世界上好像只剩我一个人。也许我被抛在时间之外,来到一片孤岛。那里只有冷冰冰无机物,只有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水。我试图穿过沙滩游去哪里,但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只是绕岛一周,回到原地。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我赶忙接起,发现是老王打来的。
“半夜上厕所,发现你人不见了。”他说,“哪去了?别吓我啊。”
我贴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哪?说话啊!”
“我也不知道。”
“逗我呢?”他吼道。
我看向四周,确认这是哪里。这不是孤岛,四周也没有黑漆漆的海水。我是在宿舍楼下等人,等一个似乎永远也等不来的人。
“我回去了。回宿舍。”
我说。
“下次别不辞而别。这是礼貌问题。”说完他挂了电话。
黑暗中,一只小飞虫落在手机亮着的屏幕上。我本来想把它弹开,但不小心直接用指甲碾死了。
我端详起它的尸体。
那虫子黏在我的屏幕上,已经首尾难分。我只看到它透明的翅膀抖了两下,就再也动弹不得。但我继续看着它,如同在看自己的裸体。
“晚安。”
我最后一次给她发了消息,随后关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