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啥味儿
张建文
“年味儿”这题目太抒情,太容易让人溯记忆之流而从之,水性不好的话,还很容易让人溺死在甜蜜或者忧伤中。虽然抗拒,但年味儿这词的魔力实在太大,这不,脑海里那些成灰的往事已经复燃,火星蹦跳着,簇拥着,如一团火,开始燃烧。
过年,最期待的不是吃好吃的,不是穿新衣服,而是早早地起床跑到街上看谁家的年火先点燃,然后就等在人家门口,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小孩子虎视眈眈看着人家放鞭炮,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过,大家就饿狼扑食般奔向那些尚未爆裂的小炮,抢完一家又一家。那时候穷,每家买的鞭炮都刚刚够用,没有多余的供小孩子玩耍,我们只好抢那些劫后余生的小炮,谁抢得最多,谁最成为大年初一的王者,可以得瑟一整天。当然,这也得感谢那时的鞭炮质量不怎样好,一挂鞭炮,总有许多哑炮。
有争抢的地方,就必有悲剧发生。每年,总有捷足先登的小孩的手指被反应迟钝的小炮炸伤,总有粗心莽撞的小孩把已燃却装死的小炮放进新衣服的口袋,引燃口袋中所有的小炮,把衣服炸个稀巴烂,甚至有小孩子的手被炸成伤残,造成一生的不便。然而,没有谁会吃一堑长一智,也没有谁会从他人的遭遇中吸取教训,直到家里有了多余的鞭炮,直到大人不再把放鞭炮看作一件神圣的事情,放心地让小孩子去过瘾。直到最后,放鞭炮成为一项不得不完成的程序性的事务,甚至成为污染环境的罪恶。
抢完鞭炮之后,第二项激动人心的事情就是看谁家的年火烧得最旺,持续得最久。为了让自家年火烧得最旺最久,除夕那天就得到山上去拾柴或砍柴,不仅除夕要砍柴,自从小年过后,几乎天天都要上山砍柴,因为走亲戚要互送馒头,要蒸很多很多馒头,用烧很多很多柴。
满山的雪,覆盖了所有的路。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跟着哥哥在山里转悠,有的地方软,可以没过膝盖,有的地方硬,可以在上面溜冰,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把捡到的干树枝一堆堆放好,直到觉得够一大捆,就沿路返回,搜集到一起捆起来,背着下山。有一次,因为贪多走得太远,和哥哥走散了,一个人背着比往常重很多的柴往回走。天渐渐暗了下来,风也越来越大,深一脚浅一脚,东晃晃西倒倒,有时干脆躺在地上,不想再起来,让雪花飘在自己的脸颊上,飘进口腔或者鼻孔的边沿,想象着自己被大雪覆盖,被冰冻,几百年后冰消雪融,自己复苏,见到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人。这样想着,有时候感觉自己睡着了,又被背上的柴给扎醒,不知道什么时候,全身热气腾腾的汗开始凝固,刺骨的冷,然而,依然不想动弹。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母亲喊着自己的名字,使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山下走去。
后来,在书中读到那些描写死亡的情景,往往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就像早已经历过死亡一样。
蒸完馒头,烧完年火,就该提着一篮篮馒头走亲戚了。尽管走亲戚能吃到一年都吃不上几顿的饺子,挣到一年都零花不完的压岁钱,然而,依然不喜欢走亲戚。提着一篮或者两篮馒头,看着来来往往或同行或逆向的走亲戚的人或人群,走走歇歇,从一个个岔路,分去所有同行的人,而亲戚家还在看不见尽头的延申而去的路的尽头,一种孤独而绝望的情绪就升上心头,就像缠进头发的泡泡糖,无论是远处的风景,还是路边偶尔的热闹,亦或是从脑海里翻出来的美好记忆,都无法把这种孤独而绝望的感觉赶走。
到了亲戚家已是中午,匆匆吃饭,不推辞地拿上压岁钱,最重要的是守住自己的篮子,最渴望的是亲戚倒下篮子中所有的馒头,而给自己一个空空如也的篮子,然而,这只是痴心妄想,你只能绝望地看着篮子被另一批馒头放满,甚至更鼓。更令人绝望的是,走完亲戚,那换回来的如小山一样的馒头,就成了每天的早餐,似乎永远都吃不完,蒸热吃,炒着吃,烤干吃,最后剩下的,就成了一学期的干粮。
过年是啥味儿?疼痛的?死亡的?绝望的?都是,都不是,一切味道都会沉淀,都会发酵,都会转换成抵御现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