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这天早晨，二秃子站在门前，房屋西南角不远的地方几株红红的月季花开的正艳，二秃子把月季花习惯地称为月月红。月月红是姐姐青草几年前从大秀家的月月红上分几珠移栽过来的，姐姐像爱护自己的辫子一样爱护她移栽过来的月月红，经常给它浇水施肥，可谓呵护有加。开花的时候姐姐有空就蹬在月月红旁边仔细地观察，有时还把头伸过去，嗅上面花的香味，姐姐头上戴的花也是从那上面摘的。二秃子想，姐姐喜欢月月红，黄小梅也一定喜欢，于是这天上午，二秃子趁姐姐不在家，把花瓣上还粘着露珠的七八朵盛开的月月红全部摘了下来，用从姐姐梳妆盒偷来的皮筋扎成一束，二秃子手捧这束红彤彤的月月红，仿佛手里捧的是一团火，他兴奋不已。二秃子跑到村外找到了黄小梅，把这束通红如火的月月红塞到她手里。爱花是女孩子的天性，黄小梅从二秃子手中接过月月红的那一刻，她高兴的像个小姑娘，差点蹦了起来。二秃子看着开心无比的黄小梅，自己也无比的开心，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黄小梅惊诧地看着二秃子，仿佛不认得他似的，眼睛里充满了兴奋和柔情，红扑扑的笑脸如同一朵盛开的月月红。二秃子想，原来漂亮的女孩子遇到鲜花会更加美丽。中午回家，姐姐看着早晨还灿烂如火的月月红一朵也没有了，心疼的差点眼泪都掉了下来，她站在光秃秃的月季花树旁边，大声责问谁摘了她的月月红，二秃子吓的赶紧盛一碗饭躲到隔壁二奶奶家吃去了，一连好几天二秃子不敢抬头看姐姐的脸。

已经进入腊月了，二秃子妈妈开始准备年货了,新年的脚步向他们款款走来。在村外大草堆旁，二秃子和黄小梅享受着下午的阳光，冬日的阳光照在两个少年的身上，温暖着两个少年的心，在这个临近年关的冬天里，他们两个人心里感觉暖暖的。二秃子告诉黄小梅，学校准备期末考试了，听说这次考试不像以前那样是开卷了，粉碎“四人帮”以后，世道好像开始有了变化，学校里开始注重学习了，每个星期的劳动课渐渐地被数学老师或物理老师占用了，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二秃子把这些消息说给黄小梅听，黄小梅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远方。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温暖的春天来了。黄小梅那忧郁的心情仿佛随冬天的脚步远去了，快乐如同春天的花朵在她的身上绽放开来。这时村头巷尾的挑花、梨花、油菜花尽情地开放，把王圩大庄装扮的姹紫嫣红。春天美丽的像一个五彩缤纷的梦，二秃子沉浸在梦一般美丽之中。梦是美丽的，然而梦也是脆弱的，脆弱的像一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沫。

有人说所谓的悲剧，就是把人世间美好的东西撕碎让人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个美丽的春天，生活把少年二秃子心中的一份纯真，一份美好，一份寄托，一份憧憬，一份向往瞬间撕得粉碎。

这天下午，二秃子和往常一样，放学和赵彩霞以及同村的伙伴们回家，一路上，二秃子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当二秃子他们走到黄家小庄附近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西边的太阳血红血红的，血红的太阳染红了春天的田野，也染红了二秃子的脸。这时从黄家小庄隐约飘来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在这夕阳西下的傍晚，显得异常悲凉凄惨，这悲凉凄惨的哭声让二秃子心里一阵一阵发紧，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二秃子加快步伐往回走，在村口遇到王天虎，王天虎告诉二秃子，邻村的黄小梅溺水身亡了。二秃子立刻感觉身体僵硬起来，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想，刚才听到的一定是黄小梅妈妈的哭声，二秃子心在颤栗。

是的，刚才随风飘来的是黄小梅妈妈那凄惨的哭声，她在为失去心爱的女儿撕心裂肺。原来，今天早晨天刚麻麻亮，黄小梅拿着妈妈编织好的草帽到集上买，赶集需要经过一个渡口，这个一个无人渡口，渡口有一条小船，小船的两头分别栓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分别拴在河流两岸固定的木桩上，如果有人过河，登上小船，紧拉拴在河对岸木桩上的那根绳子，小船就会自动把你带到河的那一边。黄小梅来到渡口，她跳上小船，因昨天晚上下了一点雨，船上有一点水，显得有些湿滑，黄小梅站到船头，捞起垂落在水中的麻绳，当小船行驶到河流的中间时，她嫌堆在船头的麻绳有点碍事，转身欲将船头的绳索整理一下，突然她的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她栽到河里去了。黄小梅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几下就不见了，当人们把她从渡口一百多米外的地方打捞上来时，黄小梅已经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黄小梅的突然溺水身亡让二秃子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这个春天，二秃子感觉比冬天还要寒冷，比冬天还要漫长。黄小梅在二秃子的心中，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同学，她是二秃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二秃子诉说心声的少年知己；她是二秃子朦胧的情感自留地里破土而出的第一棵嫩芽，这棵嫩芽还没来得及经历风雨，还没有来得及沐浴阳光，就一下子被连根拔起了，二秃子感到猝不及防，原本稚嫩的情感世界一下子枯萎了。黄小梅的突然离去，二秃子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他感叹生活不但有阳光和快乐，也有沉重的叹息和悲伤。

星期天下午，二秃子来到了吞噬黄小梅生命的无人渡口。春天的阳光温暖而怡人，圩田里大片金黄色油菜花在姹紫嫣红的春天里显得特别的亮眼，二秃子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春天的阳光没有让他感觉丝毫的温暖，他向掉进一个巨大的冰窟窿，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寒冷，这是二秃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二秃子坐在河提上，望着这波光粼粼的河水，悲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条河，给过他无数梦想和快乐，冬天他和小伙伴在这里滑冰，夏天他和小伙伴在里游泳，春天在这里看日出日落，秋天在这里捕鱼板虾。就是这样一条给过二秃子无限梦想和欢乐的河流，今天让他感到无限的沮丧，它像一个凶猛的饕餮怪兽，无情地吞噬了一个美丽少女的生命，一河清水把少年二秃子早春般嫩绿的情感世界淹没成了一片汪洋。

二秃子看着这清澈的缓缓流动的河水，河水仿佛在低吟，水面上小小的漩涡犹如黄小梅的笑靥，他好像看到黄小梅在冲他笑，她的笑脸还是那么好看，还是那么灿烂。二秃子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幻世界里，他仿佛还坐在村头的草堆旁，沐浴在春天温暖的阳光里，跟黄小梅在谈天说地，畅想未来。二秃子的确有许多话要和黄小梅说，他准备建议黄小梅到向阳红中学继续念书，有消息说，高考很快就要回复，以后上大学要凭考试，考试成绩是你能否上大学的唯一依据，农村人变成城里人也许不再是梦想，可是这些话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说，黄小梅就永远地离他而去，像风一样无声无息地离他而去了。一阵旋风顺着河堤从二秃子的身边刮过，旋风扬起的尘土和落叶围着二秃子的身体转，尘土和落叶纷纷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把二秃子从梦幻中唤醒。听村里的老人说，旋风是人死后的鬼魂变成的，这个旋风是黄小梅吗？二秃子在心里想。

太阳落山了，暗红色的晚霞射向天空，把西边的云彩射的如同怪兽般面目狰狞。这时河面上又升腾起一股旋风，沿着河堤旋转着向二秃子扑面而来，平静的河面上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慢慢地向远处扩散开来，这时二秃子打了一个冷噤，繁忙的渡口变得死一般沉寂。远处的枯树枝上一只乌鸦忽然“哇……”地一声惨叫，这惨叫声带着凄凉在空旷的河流上空传的很远很远。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河对岸的村庄变得模模糊糊，河边很安静，安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远处隐约传来犬吠，二秃子站了起来，拍打旋落在身上的尘土和落叶，他要回去了，脚步沉重而缓慢，仿佛要和这条河作永久的告别。

是的，二秃子在告别，他在告别一个天真无暇的梦，他在告别一段最纯真感情。斯人已去，二秃子把他和黄小梅那段朦胧诗般的情感深深地埋在心底。直到几年后，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北京遇到了一个成熟版的，跟黄小梅长的非常相似的女人，才又一次激活了他封闭的情感世界。

生活在继续，春天的脚步依旧向前。第二天早晨，妈妈拿着书包递给二秃子，催他赶快上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