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琴声(历史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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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玄宗仓惶西逃。马嵬驿兵变爆发,太子李亨瞅准父亲唐玄宗分神的空儿,悄悄从老头子眼皮底下溜走,一溜小跑到了灵武,半真半假地谦让一番,便宣布自己继承大位,他就是历史上的唐肃宗。不久,李亨从灵武进驻凤翔。
困守长安十年的杜甫,刚刚得到了一个兵曹参军的职位,匆匆忙忙回家探亲。他前脚离开长安,叛军就攻下长安。杜甫又拖家带口,四处逃难。一家人避难鄜州羌村期间,他听说了肃宗即位,便只身北上,投奔灵武,途中不幸为叛军俘虏,押至长安。
在长安,有一天,他看到一大队叛军官兵骑着骏马,举枪挑着唐朝官军的盔甲,押着擒获的妇人,高唱着胡曲,在大街上行走。
他听到街市上的百姓议论:“他们在陈陶斜和官军开仗,宰相房琯率领的四万官军全军覆没……”
杜甫伤心欲绝,就写了一首诗:“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757年4月,杜甫冒险逃出长安穿过对峙的两军营垒,直奔凤翔投奔肃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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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杜甫逃到凤翔,站在凤翔街道上,看到骑马急驰的朝官和巡逻的官兵,直
想抱着每一个人痛哭,但没有人顾得上理睬他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当他跪倒在肃宗的脚下,肃宗见他衣衫褴褛,两袖露肘,赤脚无袜,麻鞋露趾的模样,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肃宗立即给他授官左拾遗。
杜甫得了官职,想要寻个安身之所。可是,并不浩大的凤翔城,兵民杂沓,人声鼎沸,刀枪乱舞。他不仅找不到居所,甚至辨不出街道的方向。
杜甫正踟躇间,忽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叫道:“房相公,在下有一事相求……”
杜甫忙举目望去,只见一名中年书生骑着一匹白马,正匆匆赶路。那人并不理睬一旁的叫声,埋首催马,径自前行。
杜甫惊喜地叫到:“房兄!房兄!”
宰相房琯倏忽之间不见了踪影,杜甫发足狂奔,紧紧追了上去。
到了一条荒僻的小街,杜甫加快了步履,但那匹白马更快,转瞬之间,仿佛变成了一缕白绫,在白雾中一抖,便无了影踪。
杜甫毫不气馁,甚至心情更加振奋:有房琯在朝廷,凭他的文韬武略,由他来运筹帷幄,叛贼何愁不灭?天下何愁不定?四海崩溃的大唐一定有希望!我老杜一定尽快见到这位房宰相,这位自己早年的布衣之交。他要向他贡献自己平贼灭寇的计划,向他倾诉自己对他的思念和敬仰!
杜甫四处打探房琯的住所,终于在暮霭裹起凤翔城的时候,到了房琯的宅邸前。
宅邸并不阔大,寂静地俯卧在一片参天的古木林中,因而显得格外森严。杜甫上前,叩响门环,一个年迈的门公拉开一道门缝,冷漠地望着他。
“在下要见房相公。”杜甫说。
门公道:“未归。”说罢就要闭门。
“在下等他。”杜甫伸手堵住门缝。
门公叹了一声,放他进来,转身指向后面:“厅堂就在那里,先生自便。”
杜甫缓步走进厅堂,见厅堂不很宽绰,几案上只掌了一支蜡烛,烛影幢幢,气氛很是凄冷,心中也添了几分不安。于是就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坐下。良久,并不见仆佣上茶伺候,心中略感不快,便起身,从厅堂的的侧门向后院窥探。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从后院里传来了一阵喑呜叱咤的琴声。
杜甫仿佛看到了苍穹低垂,黑云压顶,狂风大作,砂石飞滚。
杜甫仿佛被砂石击中,连连倒退。
又一阵琴声传来。他仿佛看到一只遍体鳞伤的孤雁悲鸣着,挣扎着,在黑云间盘旋着,在飞沙走石间躲闪着,既绝望又无奈,既孤单又无助。
杜甫如被冰雪。这把琴的主人怎么会如此消沉堕落?他不该如此!
杜甫不由回想起三十多年的情景。
那时,他还是个孩童,居住在洛阳城的姑姑家。生性活泼爱动的杜甫,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除了在姑姑的督促下攻读诗书,偷空就跑去洛阳城外的首阳山上,爬高捕鸟,临水戏鱼,好不快活。
有一年初春,杜甫又来爬山。崎岖山道上,春风骀荡,山林含秀,野花飘香,清泉吐玉。虽是汗流浃背,兴致却很高涨。
一会儿工夫,杜甫来到了平坦开阔的山腰。忽闻一阵琴声悠悠飘来,韵律清雅,声调清畅,不觉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一株古树亭亭如盖,树下一条石凳上,一位青年书生正在鼓琴。
杜甫被眼前景象深深吸引,悄悄走过来,立在弹琴人的背后,屏气敛声,全神贯注看他弹琴。
琴声悦耳悠扬,节奏欢快舒畅。杜甫仿佛看到,祥云起于层峦,四顾千岩竞秀。朝晖沐浴山野,满眼花团锦簇。山川自相应发,使人应接不暇。
杜甫忍不住问道:“先生所弹的曲子,莫不是古琴曲《空谷》?”
那书生停住了琴声,抬头打量了杜甫一眼,并无一语,又低头弹自己的琴。
那琴声忽然变得肃穆低婉,仿佛山川屏气,草木凝神,只把天地让给了一股清澈的山泉,任它汩汩流淌,浅唱低吟。
杜甫,移步上前,笑问道:“足下所奏莫非古琴曲《幽兰》?”
书生眉宇含笑道:“小兄弟还是知音之人!”
杜甫颇为得意:“承蒙夸奖!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书生:“在下姓房名琯,在这个首阳山上隐居读书。”
杜甫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名动京洛的人物。不仅因为他是前朝宰相房融之子,更主要的是,他才学盖世,当世无双。
杜甫轻声道:“小弟久居洛阳,早就听说过兄台的大名,知道兄台有不世之才。当今开元盛世,圣主励精图治,兄台何故留连山林,不去那凤台鸾阁建功立业呢?”
房琯昂然道:“蛟龙潜于渊,非不能翔也!猛虎隐于林,非不能啸也!以待时也!龙不出则矣,出则惊天动地,虎不啸则已,啸则草木战栗。在下只是在等待一个风云际会的机会而已!”
杜甫连忙拱手道:“小子杜甫愿意追随兄台建功业!”
房琯忙问:“小兄弟就是那个七岁吟诵凤凰诗,惹来文章泰斗、书坛巨公李邕亲自登门拜访的杜甫?”
杜甫羞涩一笑:“李太守谬爱了。”
房琯连忙起身,携起杜甫的臂弯,和自己并坐在石凳上。
首阳山变成了两人的背景。
房琯宅邸后院里喑呜叱咤的琴声依然如故。杜甫推开侧门,径直奔向后院。
黑黢黢的甬道后面,是一座高大的厅堂,杜甫奔过去,推门而入。厅堂里,一枝红烛高照,厅堂中央,一把古琴俯卧在几案上,闪着幽冷的暗光。一双枯瘦如鹰爪的手在琴弦上跳跃翻飞,那琴弦便像受到摧残一样凄厉地鸣叫着。再看那弹琴人, 悬鹑百结,面色枯槁,一侧的眉骨上,有一道黑蚕一般的伤痕,压迫着这一侧的眼睛无力挣开,另一只眼訇然洞开,寒光如刃,碰到琴弦,仿佛嘎嘎作响。
这个人竟然不是房琯。
杜甫又扫视四周,只见围坐在古琴两旁的几人,有人身着官袍,正襟危坐;有人身着僧衣,战战栗栗。房琯却不在其中。但这些人仿佛都对杜甫视若无物,竟无一人理睬。
琴声呜呜,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杜甫忍无可忍,跨步上前,伸手按在琴弦上,说道:“先生,您能不能稍息片刻?”
弹琴人罢手,一枝独眼射出阴冷的光。
“大师,当今国家多事,万民倒悬于水火。臣民奋发,豪杰并起,抛颅洒血,慷慨赴难,皆来拯救国家于崩危,拯救黎民于倒悬。国家需要昂扬的精神,生民需要振作的歌音。但大师今日却于相府之中,操弄出惨惨戚戚的曲调,撒播些末路途穷的情绪。在下以为,于您,于宰相,都不合时宜。”
那只独眼的寒光竟然缓缓收回,但弹琴人却从口中发出了嘶哑的声音:“请出去!不要让我看见浊物!”
杜甫如遭雷击,半晌无语。良久,气冲冲转身离去。
他不想再见房琯,他只想速速逃离相府。
离开厅堂,冲上甬道,杜甫两腿生风。
“杜二,是你吗?”
杜甫猛然一惊,转身望去,只见甬道旁面的一棵古木下面,有一团黑影。杜甫连连后退:“何人?”
“房琯。”
杜甫大喜过望,连忙奔过去,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双手。
房琯的手冰凉,房琯的衣衫潮湿冰冷。
“房兄,您为什么独坐于此?”
房琯轻轻一叹,却转了话题:“那个琴师叫董庭兰,你应该听听他的故事,这夜色有多黑,董庭兰的心就有多暗……”
杜甫听出了责备的意思,他明白,房兄对他冲撞董庭兰心有不快。他本想分辩,但“董庭兰”三个字触动了他,这可是名闻天下的琴师。自己的至交好友高适的那首诗《别董大》他记忆犹新: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水人不识君!
房琯又幽幽地说:“杜二呀,日后,你还是少来相府。”
杜甫如被冰雪:“为什么?房兄,到底为什么?”
房琯举首仰望苍穹,但见天幕低垂,繁星点点,一颗流星遽然划过头顶。直待天空平静如初,才如梦初醒似地说:“日后你就明白了。”
“你不就打了一次败仗?就连郭子仪、李光弼这些当世名将,不也常遭败绩吗?您为什么因为一次败仗如此自责呢?国家草创,百废待兴,多少事等待着您去运筹帷幄!您不能如此消沉啊!”
“门公,你带着这只灯笼,把我兄弟送回去吧。”
杜甫这才发现,门公已拎着灯笼立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