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您今年90了, 您等待了這麼長的時間,您的女兒終於開始體會到您的愛。您的愛是那麼深,並且不動聲色,從我們很小的時候開始,您一直在默默守護著我們。您為我們做過那麼多,我全不記得了,我們說您失智,可是過去當我把您為我做的當成理所當然,對您充滿抱怨的時候, 是更大的迷失,失去了對父母的愛,忘記了您的養育之恩,那是一種比阿茲海默症更可怕的病。可是您從來沒有放棄過,您總是在等待,等待浪子回頭。
十幾年來,您獨自承受著阿茲海默症的侵蝕,容許我把您的堅強當成理所當然。頭幾年我根本不相信,哪裡有阿茲海默症患者像您一樣坐公車去北投泡溫泉,興致來了走上幾個小時?您開朗的笑容,明亮的眼神,機智的談吐,哪裡像個失智老人?我和Michał 找各種理由否認您真的患上了阿茲海默症,我寧願相信是別的病,也不相信我會在您離開這個身體之前失去您。而您也一次又一次支撐著自己,讓我不去看您身後那越來越逼近的命運。最後一次您從家裏送我到機場,那時您已在榮總看診拿藥一段時間,我卻仗恃著您一向過人的方向感和超乎尋常的自我照顧能力,放心讓您一個人從桃園機場找路回家。我應該把您送上計程車再走,可是我被您寵慣了,不去想以您節儉的習慣,絕不會從機場坐計程車,也不去想或許那晚您忍受著愛女再一次離開的悲傷,已經感覺到疾病突破了您努力維持的清楚,或許怕在那種時候萬一遇到不好的司機敲竹槓,您就是這樣即使快要撐不住了,還會勉力支撐著。無論是出於節儉的習慣還是最好的判斷,您獨自從機場坐國光號回到台北,然後從松山機場走路回家。您身體好的時候,走這一小段路自然不在話下,可是那一晚您的症狀讓您迷路了,然後不知道在哪裡,您摔了一跤,摔出了血,您居然又自己走路到長庚醫院急診室,然後再從急診室走路回家。我們完全不知道,您是怎麼做到的, 一個80歲的失智老人,居然自己支撐著回到了家。深夜的街頭,原本熟悉的道路,一下子失去了方向,那種盲然,那種驚惶,多少失智老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您居然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凌晨三點自己摸進了家門。您就是以這樣的堅強寵著女兒,讓她以為您永遠不會倒。
從那一次以後,您不能再送我去機場了,然而您還送我到松山機場去坐國光號;然後,機場捷運開通了,您送我到捷運站;再下來,連捷運站您也沒有力氣去了,就送我到樓下;最後,您送我到門口。女兒一次一次狠心拋下您,而您一次一次目送她離去。” 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 龍應台這段話我自從看過就再也忘不了。最後一次在家裡向您道別,您已經睡下了,我來到您的床邊,您睜開眼,還掛記著我的工作,問我是不是明天要上班,我說是,您閉上眼,還不忘叮嚀一句:要乖乖地。有時我會想,或許清清楚楚地承受離別的痛苦,還不如迷迷糊糊地什麼都記不得了。
當然那只是我的想法,您的堅強和您的愛超乎我的想像。您最後一位在世的兄弟四伯伯去世的時候,我擔心您,打電話給您卻除了叫爸爸什麼也說不出來,結果您說:怎麼只會叫爸爸!Michał 生病住院的時候,您第二天立刻買機票飛到溫哥華去看我們,而且只停留一晚。您打定主意在第一時間給女兒支持,並且不給她添任何麻煩。我送您去登機,在機場的電扶梯上,想到您這麼快就要回去,想到未來我一片茫然,我還是只能叫爸爸。爸爸,光是這兩個字,已經足以給我力量,爸爸,光是想到您,已經足以叫我抬頭挺胸,以身為您的女兒為榮。
在您失智越來越嚴重,越來越什麼都記不得了之後,我卻慢慢記起過去的點點滴滴,記起所有您為我做過的一切。或許我永遠不可能記得所有您為我做過的,因為您用一生來愛我,我卻不會用一生來回報。只是當我記住您對我的好,記得您那分無言的、默默的愛,我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您給予我的一切都在我身體裡,不論我記得還是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