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我梦见我爸两次了。
爸离开四年来,几乎从不到我梦中来。别人说逝去的亲人在那边过得很好才不会托梦给你。我不信,我信是因他的个性使然,爸一生从不麻烦他人,凡事亲为。记得他生前看到街上病崴崴的人,总说:“我以后不要这样,好难受,我不给你们添麻烦,一下子去了一了百了。”说者有心,可是我听者无意,从来没想过他有离开我们的一天。爸退休后返聘去帮前同事做事,不愿意来我们身边过闲居退休生活,待那年他终于同意来成都,把单位里自己的物品都收拾回家,工作交代清楚,来成都的行李、车票诸多事宜也安排妥当后,却倒下不起了。真是一语成谶,爸生前身后从没麻烦过我们,他去世前几年连生病住院都不告诉我们。
人都说他细心安排诸事,当是冥冥中有注定。从前,我不相信虚幻的东西,可是那之后,再灵异的事我都觉得有可能。我至今都不觉得他已离开,我相信他只是去了另一个空间,是跟我们所知的这个空间以现在的科学技术无法达到自由相通的地方,我相信它肯定在。
爸离开头两年,我从来没梦见过他,却始终觉得他一直守护着我们,他是害怕惊扰到我才不到我梦里来吧?
第一次梦见爸,只看到他的背影,一闪而过。
2018年中元节那天午睡,梦里我在桌边画画,爸爸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仿佛昏昏欲睡的样子。我说“爸,我教你画吧。”他来了精神,指着桌上一盘草莓上的小刺问:“这个刺咋画出来?”我说“就是点出来的啊!”说着用笔给他示范,他恍然大悟。那天梦里的我们都很耐心温和,像我童年无忧无虑而他也还未因病变得暴躁易怒的时候。梦里有阳光与蝉鸣,花艳与果香,不似其他黑白无色的梦境。这是第二次梦中相见。
上周四晚,我第三次梦见爸。梦里回到小时候住的大院儿,院子里的水杉笔直参天,到处被深及脚踝的雪覆盖,那棵我们常常躲猫猫藏身的雪松枝被雪压的垮下来了。回到幼年时平房的家,爸穿着件单薄的米色衣服,指着墙对我说:“这雪太大了,你看屋里都是。”熟悉的厨房、洗澡间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可是内墙上竟然也是大坨大坨的雪堆积着。
昨晚与爸第四次在梦中相见。背景仍是寒冬大雪,我赶赴回老家,并不认识的一位长辈去世,爸让我磕头、随份子钱,我说我没带现金,爸帮我垫了几百。丧事办完后,我跟爸说我们一起去银行给你取点钱吧。于是我们俩穿得像熊一样,踩着厚厚的雪,路边还有雪化了的泥坑,他怕我滑倒也是为了暖和我的手紧紧地牵着我,我俩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银行,取了钱给他。
昨天在朋友圈看到刚刚送走父亲的俪心发了如下一段话:
“失去亲人的那些人,悲伤了一阵子后,在很多志愿者的帮助下,他们全心地投入到重建工作里面。在那么大的一个伤痛面前,他们该吃吃该喝喝,表现出了异常的平静与乐观。
但是,真正过了两个月、半年甚至一年后,很多很多人在夜里彻底地崩溃了。没人的时候,世事两茫茫,那种无力感,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他们真正的难过,反而就是在云淡风轻日子里,在这些个平平无常的细节里:可能是他们多拿了一双筷子的时候,可能是他们回家打开电视的时候,可能就是听到了“一家人要整整齐齐”的时候……
他们就突然感受到了那种不可弥补的缺失感,意识到了至亲之人的逝去,对他们的生活意味着什么,后悔以前为什么总是忙这忙那,没有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时光。
很多道理其实现在大家都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就只有一种结局,就是我们都会到那个地方,这本来没什么。
逝这件事本身,不是一件值得难过的事情。
让我们真正难过的事情是:在没有逝去的时候,我们常常不会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等到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从而心生遗憾。
因为世上最难过的事并不是逝去,并不是生老病死,而是“本可以”。
爸的丧事第三天,我和妹妹从殡仪馆回来,说着话就进了街边卖衣服的小店,仿佛我们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事。在那之后几天,我们如常的吃喝睡,把爸以前的物品都收拾、丢弃了,办户口销户、身份证销号、电话号码销户,退掉来成都的车票……
一个人在世上的证明随着销户慢慢抹掉,只要没有人记得,便永远消失了,所谓尘土各归。
可是,在所有的事办完,与亲人朋友告别后,我独自坐在回成都的列车卧铺上,泪如雨下。在后来开车的时候,想到爸指导我开车,我泪如雨下。我在厨房忙着爸以前做过的饮食,泪涌上来。在我带妈妈去各处游玩时,想着没带爸爸玩过,我背着妈妈偷擦眼泪……对于离去的人,还没悟到的时候,总想着“下次吧”,等你悟到“本可以”的时候,已有太多遗憾。
我想,是该给爸烧点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