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又做噩梦了。
她是从睡梦中惊醒的。
我闻声赶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薄衫。
我急忙趋步走到她的身边,将她的身躯揽入我的怀中。
她的脸深埋在我的胸膛,我甚至可以听清她的急促的呼吸声和止不住的呜咽。
我伸手抚上她的脑后。
“别怕,我在。”
可茯苓像是受惊了的鸟儿一般猛地推开我,通红的双眸中流淌着满满的恨意。
她扯住我的衣襟,近乎绝望地嘶吼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
“我都说了我不是崔茯苓!我只是偏远渔村里的一个平民女子!我叫霍浮清!”
“根本不是你口中所谓的什么金枝玉叶的崔府千金!”
“顾郎啊…我的顾郎…呜…”
她哭喊着,久病纤弱的躯体在昏暗的烛火旁衬得更加单薄。
窗户突然被寒风吹开,弄得吱呀作响。
烛光跳跃起来,院外的点点腊梅香挟着风闯了进来。
我的思绪随着花香一阵飘悠,忽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会儿我还只是个徒有其名的“七皇子”,虽是皇子,但由于生母只是老皇帝醉酒后的一个意外,所以在被太医诊出有孕后才被封为了美人。
母亲宫女出身,被封为美人后也免不了被其他妃嫔欺负,为她们浣衣。
记忆里的她总是笑着,就算冬天冻得满手生疮,也生不出半分怨怼。
有一年深冬,天气很冷很冷,我堪堪十六岁,那天正好是母亲的生日。
我帮浣衣局的嬷嬷干了一天活,她给了我两块用油纸包裹着的桂花糕,拿到手里的时候还是热乎的。
我高兴地将桂花糕捂在怀里跑回母亲的寝宫,却不知胸口已被桂花糕冒出的热气烫的通红。
“喂,小贱种,你要跑到哪里去?”
我一愣,拔腿就疯狂地往前跑,可是还是被追上了。
傅君赫抓住我的头发使劲向后扯,让我不由得一个踉跄。
“跑什么?你藏了什么东西?”傅君赫注意到了我环抱的双臂,伸手打算将我的手臂扯开。
我条件反射后退,躲开了傅君赫的手,却不料有些惹恼了他。
他让侍从按住我,扒开我裹得严实的衣领。
桂花糕骨碌碌地滚在了雪地上。
“噗呲,”傅君赫瞥了一眼掉在地上已经脏兮兮的桂花糕,嘲讽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小子偷了什么宝贝呢。”
“结果就两块做工粗糙的点心,我养的狗都不吃这等粗食。”
他随即上下打量了我两眼,眼中的戏谑更胜。
“也不是不行吧,毕竟——”傅君赫用鞋底狠狠地碾着那两块点心,“呵呵,垃圾配垃圾罢了。”
我死死盯着那两块已经被碾成碎渣的桂花糕,指甲掐进手心,一突一突地疼。
见我不说话,他似乎是觉得没趣,领着他的侍从转头去猎场了,说是要试试新弓,为冬猎做准备。
待他走远后,我跪下身来,用手去捧那两块点心渣。
碎渣混着雪,冻得我手心生疼。
桂花糕…桂花糕…那是母亲最爱吃的糕点,我不由地咬紧下唇。
“喂,他们都走啦,你还留在这里干嘛?”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的灌木丛响起。
我闻声转头,只见一个和我年岁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披着一件绣工精巧的狐裘,粉妆玉砌的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像只瓷娃娃。
她手上折了一枝梅花,两只水灵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我。
我没吭声,转而继续收拾地上的残渣。
“问你话呢!”“瓷娃娃”有些生气,小步跑过来挡在我的面前,“这都掉地上成渣了,还怎么吃呀?你不会还要吧?”
“跟你没关系。”我侧身避开她。
反正这些从小衣食无忧惯了的人是从来不会在意这点小渣滓的。
谁知她反而没那么生气了,“怎么没关系了?本小姐看刚才那个什么二皇子不爽,他不让你吃点心,那我偏要让你吃上。”
说完她招招手,“小荷,把我的那盒梅花酥拿来。”
名唤“小荷”的侍女将一只锦盒递了上来,眼神有些犹豫,“小姐…这盒梅花酥您不是要带给相爷的吗?这…”
说罢,侍女向我身上瞅了瞅,特意加重了“相爷”两个字。
我心中冷笑,言外之意不就是觉得我还配不上这盒给相爷准备的“点心”吗?
“小荷!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崔茯苓轻声呵斥着,“这盒梅花酥是本小姐做的,本小姐想送给谁就送给谁,谁说一定是要送给爹爹的?”
原来她就是相府中的千金,崔相的独女,崔茯苓。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她。
后来的冬猎,母亲苦苦哀求我那位高权重的“父皇”,为我取得了参与的资格。
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我猎得了一头熊——获得了冬猎的最佳名次,以一把粗制的弓和一柄剑。
那是母亲变卖了这些年获得的所有赏赐托人为我锻造的。
虽然有很大运气的成分,但那一刻,那个坐在最高位置的人,十六年来第一次注意到了我这个毫不起眼的“七皇子”。
回京的路上多风雪,马车踏在积雪上发出“嘎吱”的声音。
随行的官员小姐大多都躲在马车里。
我有意寻着崔府的马车,却偶然听到了梅林方传来的阵阵嬉闹声。
“小姐!小姐快下来!被相爷看到奴婢就完了!”小荷在一棵梅树下焦急地呼唤着。
我顺着梅树向上看——
树上的人今天用毛团扎了两个小辫,红色的裘袍将她裹的严严实实,远看像是枝头上的一朵红花。
崔茯苓冻得通红的手提着一只小竹篮,里面装满了梅枝。
我竟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树下,她纵身一跃,恰好落在了我的跟前,带起了一阵冬梅香。
“喔,是你呀。”她认出了我,巧笑嫣然,“梅花酥好吃吗?”
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她眼底的笑意更盛,从篮中取出一枝长势最好的梅枝。
“喏,给你。”她伸手将其递给我,随后又古灵精怪地眨眨眼,颇有调戏意味地开口:
“鲜花赠美人嘛。”
我望着茯苓又熟睡下去了的面庞,听着她因为心悸不太匀称的呼吸,记忆中的少女与眼前的人身影重叠。
梅花又开了。
那年深冬少女赠与的梅枝,散发出点点清香,飘飘荡荡,洋洋洒洒地闯进了少年人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