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电灯泡正在努力的吞吐着光线将最后一点钨丝舔舐完毕,“嘣”的一声,像是电吉他突然断了弦,整个潮湿破败的小屋迅速蔓延着黑暗。没有光的房间似乎变得更寂静了,只听见桌子几欲散架的吱吱作响。
黑暗的气氛格外沉闷,桌边有一个人缓缓地站起了身,佝偻着在桌边摸索着,之后便走出了房门。
门外的风刺骨地剐着,原来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他正自顾自的套上破旧的半长外套,两间小屋有一道砖墙,上面的砖块就像树上仅剩不多的叶子一般摇摇欲坠,甚至可以听到砖块内部的解体声和砖块之间细微的移位声。老人一步一步的挪向快倒了的砖墙,弯腰扶起倒在墙根的自行车,缓慢的直起身来掸去座椅上的灰尘,这才跨上那辆老式的自行车离开那方小小的院子。
自行车滑出破旧的小院,小院外便是一条宽大的公路,公路两侧都是废旧的破楼,纵目看去,平铺着各种垃圾的荒地十分抗拒着那些破楼的存在,因它如海浪一般已经全部涌入了这一片土地,似乎在用力地碾压曾经在这了生活过的人们留下的痕迹和气息。这片土地,所谓的拆迁待开发区域,就是老人曾经和现在的家。而那些破楼就那么横亘在宽阔的郊区上,一如老人奋力蹬车的背影一样孤独,一样无可奈何。
顺着公路,老人费力地前行,四周荒凉的画面慢慢地倒退着,而老人浑浊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前方公路圆圆润润的拐着小弯,而他,同时也看见了天际与这座城市的交错处,那里只剩下了一点泛着透明色的霞,这难得的出现在冬季的霞,多好看啊,红艳艳的,透亮亮的,它就在远处那浅浅的地平线上住着,用无数根纤维似的霞丝纠结着地平线,像是不愿离家的游子紧紧攥住母亲的衣角。老人看呆了,但突然,路灯都亮了,霞,自然也是看不清楚了。老人遗憾地将视线挪回了地面,明黄的灯光毫无保留地射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布满老年斑的双手,弯曲的背部,还有衣服上露出破洞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棉絮。老人依旧用力地向前骑行,冷风顺着脖子往里填充,老人只得低着头将头缩回衣领里,同时抬高了眼神以便看清远方的路。他实在是累极了,嗓子里发出了哼哧的喘气声,声音里还夹杂着嘶鸣,声带似乎被一把钢锯来回的拉扯。慢慢地,他能看见了远处明明灭灭的闪烁着灯光,心里舒缓了些,减慢了速度。
实在是累极了,他不得不翻身下车慢慢地推着自行车向前走,周遭变得有点安静。老人听不到呼啸而过的汽车声,只听见自己的布鞋与沥青路面摩擦发出的闷响,还有自行车发出的似乎几欲散架的叮铃哐啷。近了,自行车像一艘小小的舟载着老人逐渐靠近了码头,再走几步,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了。
老人无比熟络的骑着车穿过红绿灯,穿过阴暗的小巷,穿过人潮涌动的夜市,那是一个十字路口,四条触手向上延伸支撑起了它的身躯,城市里的人们或面色匆匆、或彼此嬉笑怒骂都要经过它去向另一岸,像老人的那艘凤凰牌小舟,它为所有人的生活摆渡,包括他。
翻身下车,老人这会充满了精神,推着车走到了不足十米远的小巷口,将车锁在了摆摊卖烟酒小贩的凳子上,按下锁扣后转身就走。
夜色下,老人默默地走到人行天桥西北角的台阶口处,蹲下身子并伸出手向栏杆后面一直探着,拿出一个黑色的包裹。
他盘腿坐下,打开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袋,取出一个用黑色塑料袋包好的物体,不急不缓地撕开一层一层的胶带,是一把圆筒二胡。
老人谨慎收好袋子,端直身子,琴筒固定在左肩和膝盖之间,左手按住一根琴弦,右手执着弓子,奋力拉起来。此时人流最多,来来往往,前后紧贴着的肩头看起来像一注滚滚的流水。他拉的格外起劲。
城市的灯火就像巨大的怪兽在不停地闪烁的千百万只小眼睛,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光芒,同时守望着一个地方,每个瞳孔后都是不一样的世界。当然也有不可能散发光芒的黑暗,它们纯净的像是属于黑夜,比如老人的眼睛,此刻他们被上下眼皮半遮住,不停地翻动看到这双眼睛的人能看见到的只是晃动的森白。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老人听着步伐声越发挺直了脊背,将头昂的很高且跟着二胡声一起跌宕起伏,誓让所有人都看到他那双瞎了的眼睛,琴声不重要。老人脸上的表情越发凄惨了起来,几乎每一个看过这一看就是饱受风霜、尽经艰苦的脸的人都可以把任何悲惨的身世与经历套在这个瘦小的老人身上,手呢便不由自主的伸向包内,连放钱的动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一定要表现出对老人自食其力不畏痛苦的尊重,虽然老人是看不见的。当然,也有目睹老人正常拿出二胡的其他小贩,窃窃私语便也多了起来,
“嘿,那老头装的还真是像那么回事”
“人家二胡本来就拉的不错,装装瞎子怎么了”
“真不要脸,这么大把年纪还来抢生意”
不管不顾碎语,老人卯起劲地拉,执着弓子的手背都已经鼓起了青青的血管,下眼睑时不时的细微地跳动一下,而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表情显得越发的沉痛,花白的头发一直随着曲子的脉动而跳跃。
他此时亦沉醉在自己的表演中,听着硬币的碰撞声,心里有那么一点得意,但很快,他发觉这样的自己不那么像一个可怜的弱者,他也忘记了自己看上去本来就是一个弱者。连忙收敛好情绪,埋头拉二胡。
一曲终了,老人装模作样地放下二胡,掸了掸衣袖上的灰,还踉跄地站起身来,给四周都鞠了个躬。
观众有些动容一般,并未散去。
二胡声又再次在耳边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远处城管的赶人声。“你听到没?赶紧给我走,不许在这摆”““赶紧走,再不走一人罚五百你们有本事就给我试试”老人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了,拉出的琴音也充满了焦灼和急迫,声音低低沉沉仿佛在渴求,在渴求着让他多拉一会吧,在渴求着让他挣更多的钱吧,城管的呵斥声近了,围观的人迟迟不散,看热闹一般。老人思忖着城管快近了,不得不痛苦地停下拉琴声,佯装急迫地胡乱地在地上摸索,匆匆地但谨慎地将二胡装进袋子并且将塑料袋紧紧地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人们见状知道老人要走,也就四散去了。
回去的路总是比来时的路难走很多,但是今天收获不错,老人的车把上挂的塑料袋晃晃悠悠的,像老人的心情一样欢快。
风很大,吹得老人两颊通红,头发也乱的像被龙卷风席卷过的农田一般。老人突然觉得有点困,尤其是眼睛很酸,毕竟装瞎子的时候要一直保持自己的眼球用力向下,老人觉得下次拉琴的时间要缩短一点了。路灯还是昏昏黄黄的,空旷的公路沿线,这个点上还是有很多车呼啸而过,这让老人觉得这儿更加空了。看着影子里自己骑着自行车左右上下晃动的样子,老人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骑了一匹马,马脖子上挂的其实是一把剑,多么潇洒!老人更加用力地骑车,颠簸起伏的力度更大了,他幻想此刻的自己是在一轮金黄的明月下驾马驰骋,快意人生,这荒凉雄伟的大漠,夜凉如水,装满烈酒的肚子还燃烧着,灼痛感让自己在夜晚更加的亢奋,老人一边在月光下一手模仿着执长鞭策马的动作,一边单手扶住自行车的车头。老人开始放声的大笑,笑得如此恣意,就真的像是侠客豪迈地打马而过。公路两旁破楼凝视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塌陷下去的黑洞像是被人撕裂的口子,无情的张大着嘴嘲笑着老人幼稚的动作。
老人突然刹下了车,双脚撑在地上,转身看了看已经离他很远了的城市,依旧繁华,无数的小眼睛仍然嵌在整座城的各处,来自它软软的风迎面吹来,这使得这郊区的风夹杂在其间就好像划开油腻黄油的尖刀,那般的凌厉,老人不由得闭眼转身,蹬上了车,缓缓地向家的方向骑去。
一个边缘人在一个边缘的地方,总是抗拒又爱恋着世间,那般缱绻,夜色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