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九是个摄影师。很多年前，他的爷爷在这个胡同的巷口，开了一家照相馆，据说当年，因为爷爷的照相水平一流，照相馆从来都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后来，爸爸继承了爷爷的手艺，将这个照相馆接了下来。

再后来，阿九也爱上了摄影，但是他不愿意继续经营这个又破又旧的小店，可是，断断续续仍然有老顾客光临，阿九也只能暂时维持着照相馆的生意。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阿九的照相馆门前，有一个留着花白胡子，打扮绅士的老爷爷，每天清晨，都会在阿九的门前，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看着远方。

这天一早，阿九仍然早早地来到店里。离得老远，就看到自己那间破败不堪的店门前，白胡子的老爷爷斜倚在台阶旁，微闭着双眼，拉着一曲《梁祝》。袅袅的琴音，缓缓飘散在空气中。台阶旁，一块破烂的牌匾，悬在半空中，《一个摄影师的店》，没错，这就是阿九的店。

夏日的清晨，微风轻拂，阵阵清凉。小鸟在枝头轻轻跳跃，花瓣带着露珠，在闪闪的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梁祝》散发出的思念，顺着墙外的青藤，缓缓蔓延开去。

阿九轻轻走到门前，转动钥匙的声音，却惊扰了老爷爷，老爷爷睁开微眯的左眼看了看，很快，就又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

阿九进到店里，布置妥当了照相的陈设，便沏了一杯清茶，坐在窗前，听老爷爷拉琴。老爷爷眯着眼睛，阳光洒满了全身，终于一曲完毕，扭了扭似乎有些僵硬的腰身。

阿九打开门，招呼老爷爷进来坐坐。给爷爷搬过一把凳子，接着沏了一杯茶，放下。

爷爷，我一直没有问过你，您为什么每天都在我家门口拉琴呢？阿九满眼好奇。

老爷爷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水面的茶叶，抿了一小口，和善地笑笑。我呀，在等人，等一个，我曾经辜负过的人。

02

看着阿九满脸的好奇，老爷爷缓缓道来。

那年，我23岁，却得了一场奇怪的病。高烧不退，油盐不进，请了很多大夫给我看，药水喝了一大堆，却都不见效。每天靠喝一点稀粥来维持生命，眼看我的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

家里人啊，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着急。后来，听村子里一位神婆说，给我取个媳妇儿，冲冲喜，或许可以救我一命。

家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便张罗着到处给我找媳妇儿。可是啊，谁家的黄花大闺女愿意嫁给我这么个病怏怏的人呢？

就在大家都手足无措的时候，听人说，城里有一家照相馆，可以照出你想象中的那个喜欢的人的照片，并且，这个人会在第二天来到你的身边，大家也只是这样听说，却并没人见过。

只有我爸，抱着试试的心理，找到了这家照相馆，找到了那个摄影师，那个人啊，就是你爷爷。

阿九瞪大了双眼，他从未听爷爷说起过这样的事，更是未见过爷爷有这样的相机。

老爷爷笑了笑，似乎看出了阿九心里的疑问。抿了口茶，继续说，当时你的爷爷并不承认自己有这样的相机，直到，我的爸爸，跪在你爷爷的面前，将我的情况说给了他。

你爷爷是个好人，听了我的情况后，沉默了半天，让我爸先回去。

当家人都以为彻底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你爷爷来了。他让所有的人都出去，他一个人坐在我的床前，说了很多话，只可惜我的意识模糊，什么都起不起来了。

只记得到了最后，他让我在脑子里想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的模样，我就想啊想。我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女孩子，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

于是，我就想，这个女孩子，并不需要多漂亮，但一定善良，不需要多能干，但一定要温柔。

后来，你爷爷对着我，只听咔嚓一声响，便听到他说，好了。

我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那张照片上的姑娘。算不上漂亮，但是配我绰绰有余。我的心里是开心的，当时就在想啊，即使没有这么个人，能让我在临死前，知道有这么个姑娘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也心安了。

03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当我睁开眼的时候，阳光从窗玻璃照进来，屋里一片暖洋洋的气息。家人又一次围在我的床前，和以前不一样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暖洋洋的笑。

我很诧异地看着我妈妈，我妈妈将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拉了过来，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姑娘就是昨天你爷爷给我看的照片上的那个姑娘，也是我模糊的意识中，我喜欢的那个姑娘。

第一次啊，离一个女孩儿那样近，白皙的皮肤亮得发光，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一头乌黑的长发，格外传来阵阵清香。我发现，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姑娘开口了，我是小娟儿，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妻子了。说完，姑娘害羞地低下了头。

说到这，老爷爷望着窗外的太阳，眯着眼睛，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显得格外显眼，但是眼睛里却闪着好看的光。

他继续讲。

说来也奇怪，自从小娟来了以后，我的病开始有了好转。小娟每天为我端茶倒水，喂我吃饭，阳光好的时候，扶着我上外面晒太阳。

小娟每天会为我讲很多有趣的故事。隔壁村的谁谁，家里很穷，人也很倒霉。去城里打工，结果在半路上捡到一条小狗，可怜兮兮，于是抱着小狗就返回了家中。神奇得很，自从有了小狗，这个人从此做什么事都很顺利，从来没有失败过。后来他开始冷落小狗，终于有一天，小狗没有再回来，从那以后，这个男人又开始落魄。

小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个小提琴，每天都会为我拉琴，她拉的琴是真好听啊。

小娟每天会为我唱山歌，那个嗓子，就像百灵鸟一样动听。

小娟脑袋里稀奇古怪的故事很多，小娟会拉的曲子也很多，小娟会唱的山歌还是很多。故事一直讲到我能起身走路了，都没有讲完，曲子一直拉到我能走街串巷了都没有拉完，山歌一直唱到我恢复了健康都没能唱完。

家人看我的身体情况好多了，就开始给我俩张罗婚事。

04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我又能像以前一样到处走动，我又能像以前一样去到村子里、集市上，甚至到城里去游乐。外面的世界真是精彩，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年，外面的世界早已变了样。

村子里，以往的朋友都已经抱上了自己的孩子，农闲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打扑克，偶尔，我也会凑个热闹。集市上，那么多我没有见过的好东西，看的我眼花缭乱。城里，街边开起了商铺，红红绿绿的花花世界，让我快要摸不清方向。

我整天都沉醉在这样的欣喜中无法自拔，我早已忘记，家里还有个可人儿在等着我回去。我早已忘记，是家里那个女人，将那个病恹恹的我，照顾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就这样过了半年，那天晚上，我依旧玩到很晚才回家。月亮早已爬到了黑色夜空的最高处，可是小娟依然点着蜡烛在等我。

我都懒得问她一句，为啥还没睡，简单洗漱过后，倒头就想睡。小娟悠悠地看着我，喃喃地说，刚子，明天我们去拍个照吧，我俩结了婚都还没有一张合影。

我眯瞪着眼睛，迷迷糊糊中应了她一句。

第二天一早，小娟穿了一件在当时的我看来特别普通，但穿在她的身上却特别好看的一件衣服。灿烂的一抹粉色，就像一朵绽放正好的鲜花，好看极了。

于是，我带着小娟又来到你爷爷的照相馆。你爷爷见到我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任何的惊讶。只是单单地问了一句，来啦？

小娟应了一声，嗯。

坐吧。老爷子指了指照相用的凳子，背景布是一片鲜艳的红。小娟似乎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现在想来，小娟当时似乎是有话想要跟我说，却又咽了回去。

我有点不耐烦地催促她，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赶紧照完相，阿阳还等着我喝酒呢。

终于，咔嚓一声，我们的身影定格在了相框中。

照完相，我让她自己回去，我便急匆匆地去找阿阳。临走前，小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不舍。

05

那晚，在我吃饱喝足回去之后，却并不见小娟的身影。

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村子里的角角落落找了个遍，都不见小娟的身影。

我连夜赶往你爷爷的照相馆，可是你爷爷早已关了店。我就蹲在门口一直等一直等，第二天早上，终于见到了老爷子。他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来，一句话没说，让我进来。

他递给我一封信。那是小娟的字迹，看完后，我嚎啕大哭。小娟和我告别了，她说，她和我在一起，十分快乐，但是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小娟，让我忘了她。

可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姑娘，对我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我又怎么可能忘记。

后来，老爷子才告诉了我真相。小娟只是老爷子的照相机里制造出的一个影像。为什么有了人形，老爷子没有给我解释，只是说，她在出厂的时候，就有约定，如果主人对她满意，她就可以留在主人身边一辈子，但是如果主人不满意，她最多停留半年。走的时候，还得回到老爷子的相机里。如果不，将会灰飞烟灭，从此再无重生的可能。

而我，每天冷落小娟，她的意识里，是我对她的一万个不满意。所以，她约我一起到你爷爷的照相馆来照相。我走后，她又回到了你爷爷的相机里。

那天，我哭着恳求老爷子将她从相机里放出来。可是老爷子始终都在摇头，没办法了，相机是有记忆功能的，小娟的意识已经储存进了相机，也就是，她现在已经没有了记忆，即使把她放出来，她也不再是之前的小娟。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老爷子给我提议，或许，你可以用小娟叫醒你的方式，来唤醒她的意识，唤回她的记忆。有可能，她还能回到你身边。

就这样，我便拿着小娟的小提琴，每天早晨，来到这里，拉着小娟曾经拉过的曲子，我希望有一天，小娟能够听见，小娟能够回来。

06

老爷爷的眼眶渐渐泛红，眼角渐渐湿润，透过阳光，闪着点点光芒。

他说，没想到啊，在这里一等就是50年。这个照相馆，从你爷爷换到了你爸爸，又换到了你，可是啊，我还是没能等到小娟。

老爷爷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这个老人的眼角，缓缓流下。

爷爷，没事，以后你要拉琴累了，就进来坐坐，我陪您说说话，就不会觉得无聊了。阿九安慰着老爷爷。

没事的，我心里想着小娟，就不会觉得无聊啊，呵呵。老爷爷抬起手抹了抹眼泪。是啊，心里有爱的人，又怎么会觉得无聊。

后来的每个清晨，老爷爷依旧每天在这里拉琴，不顾来往行人的侧目。

但是某一天，当老爷爷依然如往常一样沉醉在琴声里的时候，来了一个中年人，不一会儿，便在门外嚷了起来。

阿九应声出去，隐约听到中年人的声音，舅舅，你怎么就是这么固执呢？我妈都快不行了，她想最后看你一眼，连这个要求你都不能答应她吗？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哽咽。

不，我不能走，万一我走了，小娟回来了怎么办？

你怎么还是这么顽固？哪有什么小娟？年轻人的一声吼，吓了老爷爷一跳，同样也吓了阿九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你不知道，当年我舅舅高烧不退，总是做梦说胡话，后来姥姥姥爷给他找遍了方圆几百里地的医生，最终治好了他的病。但是，脑子给烧坏了，虽然看起来像正常人一样，却总是说自己有个妻子。

妈妈见他这样，也没办法，本来想告诉他这只是他的幻想，可是看他可怜，最终也只能依着他。可是没想到，他这幻想，让他足足幻想了五十年！

别说了！不可能！老爷爷满脸通红，根本不可能，我当年和小娟是照了照片的！

阿九急忙问老爷爷，那照片呢？还在吗？

照片，照片，是啊，照片呢？老爷爷声音逐渐颤抖，照片当时我没拿，应该是给了你爷爷。只见他失神的双眼，瞬间泪如雨下，是啊，照片都没有，该怎么证明小娟曾经来过！

最后，老爷爷跟着中年人走了。走的时候，他再一次地嘱咐阿九，小伙子，如果小娟回来，告诉她，我爱过她，并没有嫌弃过她！阿九重重地点头，一定，我一定会告诉她！

从此以后，阿九的店门前，再没有了拉小提琴的老爷爷。

从此以后，阿九的店门前，再没有了缠绕思念的袅袅琴音。

07

终于，因为生意的冷淡，阿九决定关店了。说起这间开了几十年的老店，阿九心里满是不舍，没想到，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一边想，一边整理店里的东西。

就在阿九准备将胶卷室的东西全都扔出去的时候，突然在货架最上层的角落里，一个深棕色的盒子，吸引了阿九的注意。

阿九轻轻地拿下来，吹掉那厚厚的一层灰。影像照相机，五个楷体字，深深地刻在盒盖上。

打开盒子，一架明晃晃的老式照相机呈现在了阿九的眼前。下面压着一封信，和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俊朗的少年，和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并肩坐在一起。二人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那个姑娘穿着一件嫩粉色的上衣，映着那张脸颊，仿佛桃花般的美丽。

阿九鼻子一酸，原来，老爷爷并没有说谎，这个姑娘真的出现过。

阿九起身关了门，开车赶往老爷爷的老家。路上，阿九不停地看那个放在副驾座的相机，心里一片欣慰。

找到老爷爷的家，他的外甥说，舅舅上次从你那回来，就开始一病不起，估计，时日不多了。阿九来到老爷爷的床前，老爷爷的脸上早已不见了前几日的红光，几天不见，面颊凹了进去，气息若有若无。

阿九湿了眼角，他轻声叫了叫，爷爷，爷爷你醒醒，我把小娟给你带来了！阿九把他们二人的合影递给老爷爷。老爷爷看着照片上的小娟，老泪纵横，小娟，他们都说我说谎，你觉得我有说谎吗？

阿九用相机对着老爷爷咔嚓一声，照片出来，依然是当年小娟的模样。老爷爷拿着那两张照片，欣慰地笑了。

就在这时，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缓缓走到老爷爷的床前，握着老爷爷的手，两人对视了很久。

老爷爷嘴角扬起了笑，小娟，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对不起，我睡了一觉，睡过头了。小娟害羞地笑了笑，说着，用手抹了抹老爷爷从眼角渗出的泪花。

阿九的眼睛蒙上了雾，老爷爷注定是幸福的，他等了一辈子的，真的不是幻觉，他等的，是真实存在的爱情，他等的，是他曾经辜负过的爱人。

他们二人没有哭，没有闹，一切都平静得都像五十年前，小娟坐在床前给老爷爷讲故事。

他们二人没有责怪，甚至没有寒暄，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的就像二人从未分开过。

终于，我等到了你，如果终点是你，等一等，也没关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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