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10点,余平安路过父亲的书房,透过门下的缝隙,他看到书房的灯还亮了,余老爷子向来早睡,不过余平安知道父亲今天有心事,他不便打扰,径直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内静若幽谷,只有一位老人,大概六七十岁的年纪,看着并不十分的衰老,身型健硕,甚至头发也只参杂些许银丝,只是双眼紧闭,看不出表情。他静静的靠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桌上灯光昏黄,只能照着他半个脸,像一座凝固的雕塑。
下午的时候,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前来拜访,寒暄之后只说了一个消息——玉菡去世了。
关于玉菡,余平安晓得不多,只知道是父亲少年时的一位同窗,大概可判做红颜知己一类的,曾有些书信的来往,这几十年来也只是偶尔提及,似乎连谈资也算不上。这样的人,去世了,便也就去世了,人到了这把年纪,总见过不少离去的人,然而也不过是先人走后人去的事情,老爷子看的淡。不料下午听到这个消息,居然破天荒的失色,余平安在隔间,连听到三句“怎么就没了?怎么就没了!怎么…就没了…”,余平安行至隔壁,见茶水洒了一身,父亲视若未觉。
夜沉如墨,夜凉如水,老人睁开眼,仿佛又看到些什么,影影绰绰,忽又散发在空气中,失了焦点。他直起身,见到书桌上摊开的一叠宣纸,便随手扯过一张,镇在面前,又从笔山上挑出一根羊毫,想去砚池里沁些墨汁,却发现刚才磨的一点墨已干了不少,想来才知道,这一顿囫囵小憩竟也过了许多时间。
刚才是想写些什么的,这会也忘了,毕竟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不像年轻时,思如泉涌,有半分的灵感,便能磨一宿的笔头。老来也有老来的好处,诸事看得开,忘的快,便凭空少了许多烦恼,连最揪心的事儿,不过一顿小憩的功夫,也能抛散在夜色中。墨是好墨,北方十年,砚是好砚,老坑的鱼脑冻,笔是好笔,含山湖的南羊,纸是好纸,红星生宣,既然已备得妥当,又不忍浪费这一时的功夫,老人索性又磨了一点墨,一边磨,脑中便忽的涌出一句话来,不知是哪一年读的哪一本书,此时居然应景的很,于是挥毫而就,纸上留下一行字,墨迹沁入纸中,似乎将满满的夜色都溶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余平安路过父亲的书房,门半开,他走进去看,老爷子已经不在,想来是去晨练了,桌上还摊开着一副字,他凑近端详,心中的担忧竟然少了许多,那宣纸上只有五个字——老来多健忘。
宣纸的旁边还放着一叠信纸,看得出是有些年头的收藏了,大概是老爷子昨晚翻过的,有一页还敞开着,看那略显青涩的笔迹,余平安认得是老爷子的字。他来了兴趣,这一叠泛着年代气息的信纸,似乎隐藏着一个老人不大不小的秘密,他对父亲的了解大多来自于父亲日常言行,像这般成年往事知道的不多。余平安小心的拿起信纸,选了个椅子坐下,便看到开头一句:“玉菡…”
“想不到我竟然犯下这么大的错,你应该早点对我讲的啊!前天本来有和你约好放了课就在天桥上见面的,但是那天恰巧有事,晚上很早就走了,也怪我没告诉你一声,只不过没想到你居然等到晚上那么晚,天冷风大,还害得你感冒了,你这又是何苦啊!见到我没来,直接走了就算了,何必等我到那么晚呢。昨晚见到你,你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让我跟着你,我知道你似乎心情不太好,但是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问你你也不说,你在前面走,我只能在后面跟着,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走到民族西路的时候一路上是连个行人也见不到,只有路灯还亮着,我这人就是脾气差的要死,见你不说话,又要我跟着,我倔劲发作只好跟你说“你要不说我就走了”,你还是不说话,我居然也就真的走了!直到今天收到你的信才知道原来那天因为等我你还害了病,而昨天我居然还是那么任性就这么让你独自走了。真的十分的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求你的原谅,但愿以后能有些补偿……“
余家是世代生活在这小镇上的,信中所说的民族西道余平安有些印象,是小镇中学边上的一条街道,因为连着小镇的主干道,所以修的还算宽敞,难得的是一路上是有路灯的。就是在那里,少年的余老爷子犯了一个错误。余平安不自觉的笑了笑,感到有些有趣,没想到看起来严肃古板的父亲,年轻时候竟然也有这么一面,同样也有些惊讶,尽管平日里少有提及,但是看起来父亲与玉菡曾是有过一些牵连的,也难怪听到玉菡去世的消息,父亲会如此失态。余平安放回信纸,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想着今天还有些工作,旋身出门,便想等晚上回来或许可以安慰安慰老爷子。
晚上回来,余平安寻了一圈,竟然没发现老爷子的踪迹,这使他有些不安,问过邻居,只道晚饭后还见着老爷子出去遛弯,只是没见回来,照理说到这个时辰点,老爷子早该回家了。想想老爷子平时爱去的地方,余平安便出门去寻。
跑了一路公园广场,始终没见着,余平安心中不安更甚,好容易逮着一位邻居,说是看见老爷子往中学那边去了,还打了声招呼,说是去见见好久不见的老朋友。都晚上这个点了,哪还有掌着灯的朋友,再说小镇横竖不过几个来回的公路,若是朋友,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到昨天老爷子连着三问,余平安着实吓坏了,径直便往那民族西路赶去。
到了路口,远远的便见到一个佝偻的身影立在路灯下,也不动,就那么站着,有路人路过的,都远远的绕着道。正是余老爷子。
路灯像一个倒置的手电筒,光线散漫的洒了一地,余老爷子站在灯下,呆呆的望着夜色下空无一人的街道,仿佛那里正亭亭的站立着一位妙曼的少女,蓝色的连衣裙上铺满了沉谧的夜色,满天的星光都点缀在她的身周,她背对着他,亦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安静沉默地愈行愈远。他只是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喃喃自语,手足无措。他突然明白过来,即使当初他追了上去,结果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在今夜,他却能将那个背影仔细的看个明白。
“老来多健忘…”回家的路上,余平安搀扶着父亲,却听见父亲仍反复念叨着这一句,似乎,就像是一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