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不为少年留(二十五)

第二十五章

上中学的时候,我有一块口红形状的橡皮擦。那橡皮擦造型很逼真,拧开盖子,旋转底部,里面的绿色橡皮条就会徐徐地升起来,我曾经用它戏弄过好多同学,苏金金也被我戏弄过,她拿着橡皮在嘴上蹭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个假的,所有同学都笑做一团。她也笑,并不恼,她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学校的老师都很喜欢她,让她当了班里的团支书和学生会主席。

老师们当然也很喜欢我,但是我太不听话了,整天梳着个小辫儿,穿着奇装异服在校园里晃悠,仗着自己不好好学习成绩也很好,便上课聊天,看课外书,逃课去看电影,下课就聚众在班里唱流行歌曲,常常被同学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所以我的仕途最多也就做到一个小小的文艺委员而已。

我们班主任语文老师是一个大龄未婚女青年,脾气不大好,但是人很好,常年对我恨铁不成钢,上课时常常就站在我身旁讲,只要我一打瞌睡就伸手揪我辫子。她曾送给苏金金四个字的评语,说她是“逆来顺受”,这四个字概括了所有人对苏金金的共识。我也常常觉得苏金金太软弱,有一次在班上布置任务,却差点被男生气哭,眼泪还没掉下来,就被我冲上前,拽出了屋子,拉到小树林,给她讲笑话,哄她开心,告诉她不要哭。然后等她破涕为笑了,两个人再手牵手地回教室去一起面对那帮子臭男生。

我们一起逃课去看电影,在电影院碰到混在那一片的小流氓对我们堵截,带头的那个拿出一把三角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黑黑的电影院里,我的脖子一阵阵发凉,我不耐烦地把刀推开。苏金金吓傻了,说你怎么那么胆大?我说他们不会乱来的。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被这种社会上的小青年围追堵截,我当然心里有数了。于是苏金金比从前更爱我了,她说她整天穿着背带裤也是因为我。“可是我从来不穿背带裤啊。”我很纳闷地问她。

“我是说你的风格很可爱,男生都喜欢你,我也想像你那样。”她说,一边用双手把滑落到额前的头发唰的一下分到两边去。我给她这个标志性的动作起了个名字叫做“小鹰展翅”。有时候揶揄她,她不说话,只是笑,她笑起来总是一种呵呵呵的发声方式,三个拍子为一组的固定节奏,从来不多一声也不少一声。我开玩笑地模仿她,她笑得更厉害了,“呵呵呵”变成了“哈哈哈”,但也还是一声不多一声不少的三声的节奏,笑声在刚刚下过雪的校园小路上回荡着。她的嗓门有点儿粗,不太像少女的声音。除了这种笑声,她的那个嗓音还可以在惊恐的情况下发出一种很神奇的叫声,不是女人常发出的那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音频震动方式,听上去十分恐怖和惨烈,能把人的心都叫得急速冰冻起来,浑身像过电一样从头麻到脚。真不知道她那么瘦小的身体,是怎么发出这种声音的,而且她现在动不动就要叫,走路脚底打滑要叫,叫得半条街的人都惊恐地回头看我们,以为我在谋杀她。有一次她在路上骑车,对面过来一个同样骑着自行车的男人,两个人险些相撞,她尖叫起来,那男人被吓得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气急败坏地瞪着她,冲她直嚷,你叫什么叫什么?我怎么你了?

“史冯有领教过你那叫声吗?”我问她。

“他特别害怕,总说我求求你别叫了。”苏金金笑着说,一边伸出手欣赏自己刚刚涂完的手指甲,“这指甲油真好看,Dior的啊,我上次涂完整天都一直伸着手给我同学看来着。”

我看着她,她现在早已不穿可爱的背带裤了,进了大学后不久,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形象定位——要做书卷气的淑女。她总是把自己那头黝黑发亮的头发分成林青霞式的中分,兜里时常揣着一把小梳子,四下没人的时候便拿出来梳两下。有时候,她也会穿着她四姐的连衣裙和丝袜,蹬上高跟鞋来找我。一次和她一起去跳舞,她穿了一双直到大腿根的黑色长靴,但是那靴子太大了,于是每走两步,她就要停下来,用双手往上提一提靴子,请她跳舞的男孩只好扎手扎脚地站在她身边等她。她三姐和三姐夫是开五金店的,买卖做得不错,衣服当然也比我们这些穷学生的好,但是我却觉得这些漂亮的衣服太成熟、太世俗了,而且也不适合她的肤色,当然这些我没跟她说过。

“那送给你吧。”我看她那样喜欢那瓶指甲油,对她说。

“真的吗?”她高兴得不得了。

我点点头:“反正我也不涂指甲油。”

她欢喜地把指甲油收进包里,然后去史冯家找他约会去了。说好了约会之后她会直接回家,今晚不在我家住了,没想到出门还不到两个小时,她就跑了回来,一脸沮丧,好像就要哭了。

“怎么了?”我问。

苏金金抱着我哭起来。原来是史冯的妈妈,她本来就不大赞成两人之间的交往,这一次苏金金去史冯家,她更是直接对苏金金下逐客令,说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家史冯了,你和我家史冯不合适。苏金金只好站起身说阿姨那我先走了。史冯要出门追她,却被母亲堵在门口,母子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愤怒之下,史冯猛地推门,一不小心把玻璃给弄碎了,手臂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

“去医院了吗?”我问。她点点头。她在史冯家楼下的咖啡馆里等他,他缝了针就过来找她。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他便回家了,因为他母亲正在家里歇斯底里地大哭。他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她的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委屈,可是她连跟他哭一哭都没有机会。所以她想她不能回家,只有跑到我这里来了,要把眼泪流干净了再回家,免得让家里人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更伤心。

“天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我说。

“她妈妈是瞧不起我家,嫌我配不上他们家,”苏金金说,“我们家是小商贩,他爸爸是电视台的一个制片主任。”

“史冯告诉你的?”

“他没这么说,”苏金金说,“我猜的。”

我说:“也许不是吧,可能他妈妈只是有恋子情结,有次我给史冯打电话,也是他妈接的,先把我盘问了一通,然后告诉我以后不要再给她家史冯打电话了。”

“小诺,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问我。

可是这次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到底是因为这场感情门不当户不对呢,还是因为这位妈妈心理有问题?无论什么原因,造成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哪一种原因更好之说。我只知道苏金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懂礼貌,十分讨长辈喜欢的乖顺的姑娘,史冯的妈妈为什么会不喜欢她?为什么她平白无故地会遭遇到如此歧视?我和她一样不能理解。

相比之下,我最近拜见林铎父母要顺利得多。他的父母人很和善,对我也很好,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一刹那,还是像看到林铎的军大衣,心里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她的母亲有眼疾,视力极差,他的父亲有脑血栓后遗症,脚是跛的。我端着老人给我倒的热茶,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家徒四壁。刚刚搬进新房的动迁户,雪白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寥寥的几件必备的便宜家具,簇新的电视机、洗衣机、冰箱和热水器,这些都是林铎刚刚攒了一点儿钱买的。林铎曾经坦白地告诉过我,在这之前,他们家从来没用过这些东西,他为此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当然这也是这个家的所有积蓄,因为父母早已经双双退休,工厂那点微薄的工资能否按时发放都是一个问题。

我此时此刻才明白林铎拍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以后赡养老人就要靠咱们两个了”的意思,可是当时我只想着和他黏腻,完全不懂得那意味着什么。直到真正面对着这一家人的时候,才知道我们的未来并非我想象中的样子。

现实是如此的现实,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承受,它就这么来了。我还是个小姑娘,我只想谈个单纯的恋爱而已,可是现在这件事变成了一件很大的事,我的人生突然平白地多出了两个陌生的老人要我养。林铎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却把我给吓坏了,我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间朝北的屋子里,尽量装作可以轻松地应付和接受这一切,他们也觉得一切都很好。我看着林铎高兴的样子,生怕被他看出来一点点心事,会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想到苏金金提醒过我,他可是个穷小子,我得承认自己对贫穷这件事其实根本没什么概念。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我真羡慕你,”苏金金叹了口气说,“你怎么总是那么顺利呢。”

“我也有我的烦恼呀。”我说。

“你家里从没有嫌过他家穷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妈说只要人品好,身体好就行。我妈见过林铎,很喜欢他,说这孩子人品不错。”

“唉,”苏金金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林铎的运气怎么那么好。”

“不过他姑姑倒是有些挑剔我个子矮。他告诉我的。”

“这人有没有道理?”苏金金撇了撇嘴,“你们家还没嫌他家穷,他家倒挑剔起你来了,这种话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我没说话,我爱林铎,林铎也爱我。苏金金爱史冯,史冯也爱她。爱情好简单,而生活却是这样复杂,这样让人心生畏惧。可是我一想到林铎对我笑起来的样子,他看着我的样子,被他拥在怀里的感觉,我又觉得我什么都不怕了。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想苏金金和史冯也一定是这样的。我们总会想出办法解决所有问题的。

于是我对苏金金说:“别怕,只要史冯是爱你的,就什么都不用怕,谁也拆不开你们。”

苏金金擦干了眼泪,狐疑了一下,对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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