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童年,或多或少也许都有条河流,它或大或小。
我的童年也有河流。
一条小河贯穿岁月,河水由清变浊,由摸着石头过河到架起钢筋混凝土的桥梁,只是两三年,就流淌成一段童年。
那条小河,真的很小。它极少汹涌澎湃过,也没有清澈透底过,没有河卵石铺就的河床,也没有水泥石块铸就的堤岸。
这条小河,只有岸边附近的水才略显清澈——因为足够浅。越接近河心,越浑浊,而且浑浊的过程是巨变,而不是渐变。河岸和河床有十多米宽,但河水只有三四米宽。
河岸两侧是成片成片的田地。夏天里一片绿,水稻的浅绿,白菜的翠绿,玉米的深绿以及大豆的墨绿,深浅不一。
河岸全是泥土坡,有的陡一点,有的缓一点,大多数地方都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高高低低。这些长满草的地方对于孩子来说就是荆棘丛生,难以寸行。有些陡峭的地方,泥土流落,很少长草,就被我们当做悬崖来玩。
小河的两岸其实有好几米宽,甚至十多米宽,只是河水浅而已,大多地方都淹不死我们。大多地方也只有半米多深,当然,有更深的地方,那儿离我们比较远,我们也从不会去,整体来说,这是一条安全的河流。
平日里,浅水源源不断,所以蜿蜒成了这条河。只有下暴雨时,河水才会急剧上涨,甚至凶猛的河水多次跳出水岸的阻拦,湮没两岸的庄稼。也是那样的情况才让我明白,平日里我曾玩耍的河流为什么会有那么宽的堤岸,而河水只有浅浅窄窄的一条。
我本以为它有厚重的历史和神奇的传说,原来,却真的只是我以为。
那些年里,听说,那条河淹死过人,就是同村的男人,因为捞鱼而淹死的。由此,我经常想,只深及我幼小身体腰部的水是如何淹死一个大人的,真有水怪么?
直到又一场大雨的降临,我才发现,原来河水真的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上涨,而且不必你这里也降雨,只要河的上游某个地方下大雨,看河水就能知晓。
那一天,我看到阴暗的天空明丽却黑暗。头顶的黑云又高又浓,遮蔽了大半的天空,只把身后远方的一块儿留给白云。
原野一片死寂,乌云在远方却如直坠地面,雨水还未在我的空间降落,河水已越发浑浊和汹涌,夹杂着不知从哪儿里来的各种枯草、秸秆,河水浑浊得像沙浆般沉重,它像一只愤怒的野兽在无声咆哮。
我第一次对那条河产生了恐惧。好像,曾经在这条河里丢失了生命的灵魂复活了……
这条河愤怒时,我敬而远之;它恢复温柔本色时,我又对它情有独钟、眷恋不舍,忘却了它愤怒的嘴脸带给我的恐惧。
夏日的阳光,从远方铺满整条小河,洒在晃眼的水波里,洒在金色的沙滩上。
一群七八岁的孩子赤着身体欢快地跳进小河,扬起银亮的水花折射着太阳的光芒,碎珍珠似的水帘后是一张张纯真的笑脸。
有的在水里乱扑腾,自己学着憋气、狗刨,有的到岸边的水里草根下摸鱼,偶尔有人摸到鱼兴奋地哇哇大叫,偶尔有人摸到不知名的大虫子而吓得惊魂失色。
我不敢摸鱼,对这种用双手去触摸未知东西的行为,我总是天生感到恐惧(曾经在未及膝盖的水里摸出一块焦黑骨头,那一次,我差点被吓死)。这样的夏日,笑声将整条河都填满。
金色炽热的阳光,混着河水和泥沙,轻易地将皮肤染成赤红,也因此,有很多偷偷跑来玩耍的孩子回家后免不了父母的一顿责骂。
小河似乎很长,因为我从问过它的源头或者尽头,也从未用脚步去丈量它完整的长度。但它在我的童年里一直散发着神秘的光芒。我所到过的它的每一段都不一样。
它的上游有一座水坝,越过水坝,河水的深度就变了一个数量级,那里就是危险的象征。水坝很高(童年的时候是这样认为的,但多年后重返,才发现,这是一座很小的水坝,只有四五米高,十米长左右,蓄水的深度从下游的河床看,最多只有两三米的样子,所以说,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真相的好)。
有时,上游的水多了,就会从石闸上漫流而下,一条条透明的水帘,直击河床的石头,溅起一小片一小片的水雾,这让我想起家里墙壁上爸爸贴的那幅黄果树瀑布的画,我认为,这也是瀑布,于是更加欣喜。
但是,这座水坝拦住了我追溯其源头的脚步,也成了我在这条小河上行走最远距离的一座标识。
河的下游亦有一座水坝,并且那里我经常光顾。因为河的下游有一片树林,是外公家的,还有一大片土地是舅舅家的,我家也在那里种过地,所以经常去。
河的下游并没有带给我些许快乐,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如果让我用色彩去形容,那么河的上游是绿色,而下游则是灰色。实际上,也差不多是这样的颜色。那里除了一片杨树林,到处都是荒凉的感觉,一大片一大片的庄稼也掩盖不住沙质土地的灰色,河水也变得异常混浊。
如果用环境去形容,那么上游就是热带雨林,让我感到湿润舒爽;下游就是沙漠,让我感到干燥炎热。
我也不知为何同一条河流,为何会给人这样极化的感受,但这是真实的,以至于此刻飞舞的笔尖也不由自主地刻划下这感觉。
我所经往过的这一条或这一段河并不长,从上游的水坝到下游的水坝(我所经过的这条河的全部长度)也不过一千多米。至于我们从村子里沿路而至的地方,大概是这一段河的中点,距离上下游的水坝大概有六七百米的距离。但,即使是这样的距离,在我的童年里,却是神秘又遥远。
也许每个时代都是巨变,只是我们在经历的同时难以发觉,只有回顾以往才感到沧海桑田。
但对于那条河来说,那些年里的变化是很快的,不用走过再回顾就能感受到。
最初,记忆中的小河有种古老的感觉,河水也比较清冽。下田的农民渴了就直接用手在河边掬水喝,我也偷偷地品尝过,没敢喝太多,就一小口,真的有点儿甜,记得很深刻。
后来,河水不知不觉就浑浊了,也没人去喝河里的水了。原来河中央铺着的湿滑的长着青苔的石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粗壮的混凝土桥墩,端坐在河床中。而这一切就在两三年中完成了“蜕变”。
我还记得,建桥的时候,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一个青年斜靠在桥上,手执横笛,悠扬的笛声穿透了宁静的夜空,传出很远很远。
那一夜我爱上了笛子(然而至今没学过)。现在想来,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如果是现实,我为什么会在星夜来到河边;如果是幻觉,我为什么记得如此深刻,甚至记得黑夜中唯一清晰的那一穗飘摇的坠在横笛末端的红缨,刺眼,深刻,十几、二十几年?
桥,建成以后,我们竟很少再去了,也许是嫌弃了河水的浑浊,也许是遗失幼稚的美好,又似乎没有什么原因。
那条河里,上游某处,有一片小沙滩——很美好。
很庆幸,多年以后我没有再寻找到它,也许,其实找到了,但不认识了,现在想来,真的不错。
就那样小的一条河,即使全部铺满了沙滩,也不会让现在的我兴奋。但记忆中,童年里,它却是广阔的、完美的,有暖热的沙滩、有碧水环绕,还有“峭壁悬崖”和满眼绿色的“森林”,这俨然就是一处水月洞天。
我们无忧无虑地在河水中嬉戏,累了就躺着沙滩上晒太阳,看湛蓝下的流云变幻莫测。然后,摸鱼、捞蜗牛、捉虾(我觉得那就是一种极像虾的虫子,很小,弯弯的,像一粒灰色的小豆子)。
偶尔,我们还会碰到能变形的吸血虫。小时候,真的被这东西吓得半死,家长们为了不让孩子偷偷去河水里玩,经常想出各种各样的有的没的,然后再适当渲染一番来吓孩子。其中,吸血虫就是家长们口中的主角之一,也成为我的梦魇。但事实证明:所有的恐吓和真实的危险也阻挡不了一个人的兴趣和热情,即使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那一片沙滩,金色的;那一片流水,清凉的;两岸,墨绿的。满是阳光的空间里,一个赤脚的小男孩,手心卧着一只白紫相间的变形虫,它变成了一滴水的形状,这是那条河,流淌了无数个昼夜,留给我最美的一滴回忆。
河岸一侧就是外公家的一片稻田,稻田是由养鱼池改造的,方方正正的很规矩,四面的土坡上也种满了庄稼,眼里装着的是各种绿,鼻子里钻的是同一种清新。
我们经常爬在长高了的翠绿的豆秧中,在地垄沟儿乱钻,玩捉迷藏。也在黑油油,松软的庄家地里找各种洞——昆虫的、青蛙的,然后像寻宝一样地挖掘,每一抔湿软的土都是幸福感的凝聚。
也许就是建桥的那一年,也许是桥建成后的某一年。外公家的稻田旁被挖掘出一条水沟,大概三米宽,水不深,半米多,黝黑的泥土做就河床。
每到秋天,水沟堤岸的野草还没完全褪尽绿意,小沟率先失去了生气——几近干涸,河床偶尔突出的部分已经干裂,即使没干的地方,也只是蓄着一小洼水,有的能看到挣扎着的小鲫鱼的背鳍。由此,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便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小鲫鱼没想到,我们也没想到,它被迫的暴露直接导致了一群或者一家又一家泥鳅的厄运。
那天下午,我们在洒满金色的湛蓝下,只捉了那一条小鲫鱼,但无意中却发现了泥鳅的神秘藏身之处——水底的小泥洞、湿润的河床上的小洞。
玩得很忘我,刚开始幻想着晚餐吃泥鳅。后来全不在意到底能捉多少泥鳅,光着脚丫在泥浆里东奔西走,挽起袖子、裤腿儿在小水沟里拦河筑坝。
最后,只剩下浑身黏满的泥点和满身的腥臭,捉住了不少的泥鳅都被傻傻地放在了筛子里,当夕阳的余晖拉长了庄稼的身影将我们湮没,才发现:泥鳅快被晒成鱼干了。也因此,它们成了苍蝇的一场盛宴,而我们,在夕阳下跟着小路蜿蜒,心里琢磨的是什么样的借口可以避免一次父母的责罚……
后来,我家搬走了,那一年我十岁。那条小河是我童年里,唯一洗过澡的河流,那片沙滩却成就了最美的一个梦(金沙滩也给不了)。
小水沟里捉泥鳅,这辈子,也就那一次了。
新家所在的村子南面也有一条河——就是我曾经嬉戏过的那条河的上游的上游,但它于我已毫无吸引力。
也许是自认为的成熟,也许是少了一起嬉戏的伙伴。
这里距离我的“童年”只有几公里的距离,这距离真的太远了……
再大一点的时候,爷爷领我和弟弟到另一条小河里钓过鱼。
这条小河离村庄有一点远,钓鱼更要起早,于是为了钓鱼,最不爱起早的我难得的起了个大早。然后去爷爷家,拿着老叔给我的鱼竿跟着爷爷去钓鱼。
那时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钓鱼,都是随便弄根结实一点的柳枝就可以了,而老叔给我和弟弟的鱼竿都是竹子的。将近四米长,很气派,只是拿着就是一种炫耀。还没钓鱼,心情就兴奋地不得了。
钓鱼的小河是稻田边的水沟,有几米宽,河水也不是很深,却沉静出一种深色的透明,又映出天的蓝、草的绿,透出地的黑。
河里大多地方长满了蒲草和芦苇,钓鱼得找能下得了钩的地方,这个当时都不懂,就是跟着爷爷一起玩。
时间将微凉的晨露蒸发的无影无踪,天边那一丝暗青也早已渲染出一空的湛蓝,稻田里的蛙叫却间接地反映了我内心的烦躁。
爷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渍满烟油的老烟枪在嘴巴上偶尔动一下,继而吐出一缕青烟。
每隔几分钟爷爷就能钓到一条鲫鱼;弟弟天生淘气、好动,没个安静的时候,却也能衔接住爷爷的节奏,偶尔钓上一条来。他们爷俩一动一静两个极端,都有收获。
外表沉静内心躁动的我却难以忍受那根鱼线在水里一直那么安静,就像原本长在空中衔接着水面一样。
终于,平静了很久的水面荡起一大圈波纹,浮在水面的鱼漂也突然不见了踪影,我激动地使劲一拽,一条大鲫鱼跃出水面。
浑身冷银色的细腻鳞片折射着闪亮的光,有一种凉爽,它有十几公分长——很大,因此我很骄傲,它的降临冲散了我所有的烦躁不安。
那一天,我们钓了不少的鱼,而我只钓到两条鱼,一条是我们爷仨所有钓到的鱼中最大的,一条是所有鱼中最小的。这种强烈的反差和极化,也贯穿和映射了我这三十年的人生,也许还有以后……
十几二十年,小河,许久不见。
我也不想去见,也不敢再见,就让它那样在缅怀的记忆中美好。
我不想用理性的执着去挖掘感性的遗迹,然后用泪眼凝望废墟……
阳光,小河,沙滩,捉泥鳅,钓鱼。
河水,原来不必清澈;沙滩,原来不必在海边;钓鱼也不必在湖泊。
快乐,哪里都会有……
空旷的,充满阳光的空间,泼了绿墨似的田野,清凉的河水,还有……
我不知道是我描写地太拙劣,还是想象得太完美。
海子曾说“孤独不可言说”,此刻我想说“美好的童年,一样不可言说”。
只是,文字已经在此时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