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老一辈的人经过抗战,讲过的故事,每一个催人泪下,有这么一个故事,我不得不拿出来讲一下。
那年旧上海街头,日本人投降的当夜,月亮挂在空中,孤零零的照着路面稀少的人群。
这群人,多半是看热闹的,看被他们围住的两名男子。
一个黑发别在耳后,面色温柔,轻轻吻在另一个人的额头。
四周顿时喧嚷起来,像炸了锅,那些人七嘴八舌的争论不休。
“男人和男人搞到一起,岂不是坏了大忌!”
“你们这样让你们父母颜面何存?!”
“男人怎么了,男人就没有权利选择爱谁了吗?”
“男儿身怎么了,男儿身怎么了!”
另一个人将他护在身后,未发一言,像地狱里走过的阎罗王,戾气十足,每一步都蓄了万石的力,从街头走过,走过码头,走过每一夜,无人拦他,也无人敢拦他。
可人心是最丑恶的,世上哪儿还有比这东西更丑恶的?
听说一人是出了名的钢琴师,抗战时期的中共地下党员;另一人是洪帮的帮主,为国共两党集资抗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可又如何呢?
无论他们做过什么贡献,流过多少血汗,到今都不过如此,不过是桌上尘埃。
再后来,国内大改革,算是迈上了社会主义的台阶。
在这期间,我打听了许多户认识的人家,最终在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年人口中知晓了后事如何。
这位老人很慈爱,大约忠厚老实的这种品行不会随着时间消散,那老人说,说其中一人啊,已经走了。
他失了腿,坐着轮椅,年轻时就是新伤加旧伤,一身的老病,治不好,也没法治了。
另一个人就陪着他,那人喜欢听戏,他就天天请戏班子过来,风里雨里,他都舍得跑一趟。
再后来,那人的手似枯枝,不管有多狼狈,一双眼还是炯炯有神,如猎鹰老狼。
有这么一天,那人要他过来,坐在自己身旁,他说:我该走啦,阎王舍得我回去啦,我终于要回生养我的地方啦。
你在给我弹一曲,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我不想听唱的,我想听你弹。
另一人点头,他的手都在颤抖,弹出来的音似乎也在颤抖,他觉得那天那么漫长,手下的时间也那么漫长。
他恨不得就一直这么样下去。
那残疾老人就这样走了吗?
不是不是,那人的曲还没弹完,闯进来一群人,我那时在那里当差,我一直是在那里,一直一直,我是他的兄弟啊。
老人吸了吸鼻子,回忆着,越回忆,手中的拳头攥得越紧。
那时闯进来一帮年轻人,不由分说的要拉着那还健康的男人走,另一位厉声拦截,可他根本拦不住。
如今是他跌坐轮椅,他站都站不起来,再别提能步步如石那般稳了。
男人被带走了,就再也没见到这位先生了。
那些人以背弃老祖宗为借口,硬要他离得远远的。
“凭什么!”他高声质问。
与后那段漫漫长路,他独见了一日的夜空繁星,星星围绕在月亮周身,他又恍惚想起什么,抓起一旁的小刀,划出了鲜血。
走吧,他觉得脸上一湿,不知是血还是泪,混着倒在那夜里,似一年夜下牵手,似他眉眼动人。
他就要看见他了,他在黄泉渡口对他伸手,猛然睁眼却是一场空梦。
他想喊,用劲全身的力气去嘶喊,他想去质疑,想去陪他。
他的嘴角沾着血迹,面色憔悴,整个人喘不过气,有东西压在胸口集成了血块,吐不出,吞不下。
这样怨气的人,再老一辈的说,是不甘于投胎转世的,他们不舍得这一世的记忆,不肯饮下孟婆汤,不肯走,那怕在黄泉之地徘徊做了野鬼也不愿意过那段奈何桥。
再后来呢?
他也走了,走的蹊跷,心脏骤停,没有一点征兆。
走了也好,这时代不能容纳他来,于是他便走了,去另一个地方了。
只是饮下孟婆汤后,不知再见,他二人还能否认出对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