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交,我帮父母打理农田,正逢麦收,田里毫无遮拦的铺满了日光,炎热也就无处可藏的暴露出来。
在这之前,使我讨厌下地干活的记忆停留在棉花田里,那时候刚刚进入叛逆期不理解家里为什么非要靠种地来维持生计,现在想来,多是年少无知不懂生活。
那片棉花地虽然不大,但是我却感觉一望无际。每当夏天最炎热的光到来时,我便被强行扭送着去摘棉花,棉花很白,轻抚在每株棉杆之上,像一张柔软的羽毛盖在裸露的土地上。但是在我眼里这些白,白成一团,数不胜数,白的让人心烦意乱,让人望而却步。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的坐在三轮车里,颠的胃上窜下跳。远方天空的脸庞也被日头羞红了露出粉嫩的白,我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远方墨绿色的树林,想象着树荫下的清凉风,可是接踵而至的扑面的热风吹醒了我,别做梦了。
劳动刚开始时,我还没那么抵触,觉得能把一朵一朵的棉花放在口袋里的那种收获感也很让人高兴。可好景不长,当别的孩子都能在阴凉地里吃着西瓜玩着弹球时,我就耐不住性子了,我哼哼着,期待着我妈能下一道赦免令,让我回归小伙伴们的怀抱。然而我见我妈迟迟不动摇,便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
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了,我被我妈教育了一顿,却也如愿以偿了。到了傍晚回家时,她还特意买了一根冰棍作为“教育”补偿,当时我只知道冰棍是凉的,妈妈的手背是烫的。
说起我妈,小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种“间歇式严厉”。在我不听话的时候,她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但是却没有真正的用棍子打过我,只是用她的巴掌和关节处坚厚的肉茧子教训我,还只是打我屁股,为的是让我不敢再犯,脑袋里有个印。
但是我小时候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种,曾经失手烧了别人家的树苗,接着撒谎逃避,直到人家掌握了充足的证据后,找上门来,我还在低着头脚搓着地上的土小声的狡辩。
我妈当场一巴掌就打在我的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让眼泪瞬间迸出,我妈不顾我的嚎啕大哭,只是不停的拍打着我的屁股,问我还敢不敢了。
最后还是种树的人家拦着我妈,说我还是个孩子,我妈才收手,我妈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再撒谎,七老八十我也打你”。
因为烧掉的是成苗,我妈拿出家里仅剩的两千多元赔了出去,还承诺后期会继续补上。我妈送走他们之后进屋做饭,一言不发,我蹲在角落抱着头,小声抽泣,生怕又触碰到了她愤怒的那根筋。眼泪干了留下一道道泪痕,她又走进屋子里来,我吓得赶紧抱着头缩进角落,她蹲下来拿着热毛巾给我擦胳膊擦脸,说以后再撒谎就真的让我屁股开花。
后来。我也犯了很多事。几乎每次都是被妈妈收拾一顿。直到现在,我曾在一个人口中听到过这样一句话。她说:“人就像是树枝子,长的过程中难免出现那些旁枝别叶,剪了之后你就得成材啊。”
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就是我妈,自从她得了一场大病之后就再也没打过我,她说她不能管我一辈子,到时候只能靠我自己。
那场大病不剥夺了她的健康,还改变她性格。她不再像原来那样火爆。虽然病被治好了,但有时候我总是会突然感觉我妈缺了些什么,而我无法为她弥补。
正如我妈说的一样,在她的修枝剪叶之下。我渐渐的长成了一株中规中矩的树苗。我开始明白那时她靠棍棒输出给我的道理,是能让我一生受用的。
经历过高考之后的一段时间,家里又进入了麦收时期。
我开始主动去地里干活,因为我知道种地不仅是一种谋生手段,还是农民,对自然最大的尊重。他们对土地是抱有神圣的,不可替代的一种尊崇。
走在被太阳炙烤的土路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片令人心生燥热的焦黄。干燥的热风,又吹拂在我的脸上,不由得让我想起:爸爸妈妈,他们年轻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奔跑在田野中的机械化设备。他们有的只是一个人,一把镰刀,一整天的时间。这样一忙就是一个月。黝黑的皮肤就是他们荣誉的勋章;一个月的时间里还不包括天降大雨的时候,夜里起大风的时候,还有冰雹等其他的恶劣天气,所以他们的青春比我们忍受的太多。
手机上的天气消息告诉我要下雨了。我便先暂时放下了给我妈买饭的任务,赶回家,把晾晒在家里的麦子盖好。
但距离中午吃饭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我赶到卖包子的铺子里,别人已经买走了,最后一屉包子。
我给妈妈打电话,我有些焦急,说她没有告诉我准确的时间,错过了买包子,三言两语之后我们都被激怒了。
我来到了田里,这时雨下的更大了。妈妈说你总是在家里,就知道玩手机。我争辩到:“我在家里盖了麦子”,她说你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心底一股酸楚涌上眼睛,我被这种不理解彻底的同化了。我弯下腰拔起地里的麦杆,一边用脚跺着地,一边说你爱信不信;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我妈看我如此糟蹋土地,跟我说:“你滚”。滚这个字一出,我的眼泪也瞬间跟着涌动起来。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人,我走出田地头也不回。
我走回家。一路上伴随着雨,肆意的抽泣着。不知道为什么田间没了其他农忙的人,这样我可以更大胆的哭泣了。
虽然已经成年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越长大见越失去了哭这一种宣泄情绪的方法。我们冲动时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把自己的气撒在最爱的人身上。或许宣泄愤怒是人的一种天性,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吧?
终于回到了家。 我打开水笼头把自己的眼泪洗干,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冷水没过我的眼,我突然想起从前我蹲在角落,妈妈给我用毛巾擦拭着眼泪的那个瞬间。
我忽的想到:我妈妈什么时候哭呢?她或许现在就在流泪,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
她的坚强像宽厚的土地无边无际,但任凭她竖起什么程度的高墙却总禁不住我轻轻地一推。
突然想起那次烧树苗事件。妈妈后来告诉我说做的错事不该打,该打的是你明知道错了还去逃避,也不愿意补救。
我从柜子里拿出面条,在锅里放上水。我盼着锅子,赶紧把水烧沸。我细致的切好黄瓜番茄,待水烧沸之后将它们一起与面条入锅,加入各种调料。
面熟之后,我欣慰地用筷子挑了一口。我做出妈妈曾经做给我吃的味道。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我来不及等待,挑选了最好面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快餐盒里。我顶着雨把它抱在怀里,出了家门。
来到田地里,我看见妈妈蹲在那里,她看见我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我说:“妈,吃饭吧”。
她看着我手里的快餐盒,问我这是拿了什么。我轻轻的说是我做的面条。我走过去,她想坐在田坝上,却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块没有杂草和麦苗的空地坐了下来。
我把面条递到她手里,她还不知道她的眼角泪水没完全抹去。这时雨停了,她打开盒子扑面的热气升腾起来,她一直在说“真好”。仿佛我们刚刚从来没有吵过那一架。
她吃着的时候对我说以后不能这样。地是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的,是不能糟蹋的。
天晴了,这场阵雨有作用也完全消失了。太阳仍不减势头的炙烤着土地。
妈说:“你赶紧回去吧”。她说我留在地里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添乱,说完就弯下腰,不再有一言。
麦收完成之后,地里的农活也暂时告一段落了。麦子也晒的差不多了。
在卖麦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舍。感觉他们好像自己的孩子,马上就要离开自己似的,但是终究要让它们发光发亮。
那个时候我感觉一切都如此值得,突然忆起一首童谣突然忆起一首童谣:打罗罗,打罗罗(罗罗是一种筛麦子的工具),下了麦子蒸馍馍。
这时候我更加明白几年前我一直疑惑的问题,明明如此现代化的社会,完全可以靠其他的收入来支撑家庭的父母为什么还要种地,因为或许这一刻就值得付诸一年的努力。
其中包含着一种无法用金钱衡量,来自土地的最宽厚的爱。我们的生活离不开饮食,我们的饮食又离不开土地。或许这便是土地给我们最深沉的爱。这种爱无言无言无形,甚至我们都忽略了它的存在。但是它一直在延续,没有放弃。
我想把这种爱以母爱做喻最恰当,现在只要我还行走在土地上,我就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因为我知道在背后有母亲一直在牵挂着我,还有另一位母亲为我默默的撑起一方天地。
我爱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