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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一,原名叫朱天,是我的发小。我不知道他何时改了名字,更不知道缘由,但至少乍一看这新名,好像他多了一点学问。
他刚回到县城,就联系上了我。这些年,我过得马马虎虎,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过着半自由的生活。在离母亲近一点的地方工作,算是了却了童年的一份心愿。
他入住的酒店是三星的,在我们这里是最豪华的。坐电梯上到七楼,一进门,他就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哥们!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吧?”
他已经有了明显的秃顶,脑门锃亮,仅剩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眼睛似乎比以前大了些,像是做过手术,没戴眼镜,也许是换成隐形的了。
“瞧你,贵人多忘事啊!还不到二十年呢,十九年。”
那年高考,他复读了一年,我还去看过他,准确地说我们毕业二十年了,但没见面就十九年。据说他大学没念完就辍学了,所以毕业时间可能会搞混,不过这件事他从没跟我提起过。
他现在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平时很忙,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喝了很多酒,说怎么也睡不着,往事直往脑袋里钻,于是想起了我。
我打开背包,将一摞《飞碟探索》放到桌上。“就找到这5本,其他的可能搬家的时候弄丢了,或者在我侄子那,他也喜欢看这些。”我拿出一本,翻到一个彩页,上面有个硕大的飞碟图片,像颗发光的蓝宝石,一道光柱垂直射入地面,即使放到现在也很有想象力。
“嗯,有印象。”他用手抚摸着上面的图片,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转身从箱子里翻出一份报纸,摊开放到我面前,那是我们高中的校刊,上面是我写的一篇故事。
“我变成过老鼠吗?”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一)
周围漆黑一片,隐隐有风刮过,地洞口的树枝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身旁的朱天睡得很熟,嘴巴一直在动,那是他在磨牙。可能是吃得太多了,我侧过身子,又翻过来,怎么也睡不着。
地洞是我跟朱天一起挖的,我们先挖了一个垂直的洞,约有一人高的时候,再向侧面挖,一周后,一个长方形的地下基地完成了。“地下基地”是朱天给它的称呼,不过后来它主要用作厨房:中间架个炉灶,放上一口破铁锅,竖起炉筒子,在顶部又开个圆形洞口,可以排烟。平时进洞口用树枝盖上,再覆上树叶。烟囱出口不用的时候,炉筒就撤掉,留一个洞眼,可以瞭望星空,朱天说这就是‘坐井观天’。
我坐起身,拿起那本《飞碟探索》,爬出洞口,月亮正在头顶,地上的树叶被镀上了一层银灰色。我用脚踩上去,咔哧咔哧,像朱天在嘴里嚼薯片。旁边有棵高大的杨树,足有十几米,树顶有个鸟窝,我们试过几次,树梢太细,没法承受住身体的重量。我要是只猫肯定可以掏下来几只鸟蛋,朱天说他要是只老鼠也可以。
烟囱口盖着块石头,是刚才为了防止月亮扰眠临时加上的。我轻轻挪开,月光跟着溜了进去,洒在朱天消瘦的脸庞,他翻了下身,后脑勺被月光染白。没一会,他醒过来,转头看见了我。“快上来吧!”我冲他招手。
绕过大杨树,蒿草丛上面一块平滑的石头静静卧在那里,刚好可以躺下我们两个小孩,我们叫它“许愿石”。夜空清澈,银河越来越低,仿佛就要碰到树梢。
“看啊,那些星星在动呢!”我用手指着天空。
“哪里呀?你说的是哪一颗呀?”
“好几颗呢!”
“是不是飞碟呀?”
飞碟是个神奇的飞行器,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每次梦见它,我都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下它的样子。我尝试着把它画下来,可纸上的它就像个普通的草帽,一点也没有科技感。我在《飞碟探索》里,寻找和梦里相似的记载,合上书,它果真钻进我的梦里,和梦里的那个开始打架,互相发射子弹,书上那个被击落,坠入山谷。
“你上次讲的飞碟梦,还没讲完呢?”朱天转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很小,眼皮总是睁不开的样子。
我侧过身,向远处指了指,“喏,当时那家伙就停在那边的山谷里。”
“太远了呀,看不清。”朱天拍了下我的肩膀。夜晚对于朱天来说就是灾难,他的眼镜很久前就摔坏了,我建议他粘一粘,他却补上一脚,说再也不用这破玩意。
“飞碟发着耀眼的白光,好亮啊,差点没把我晃瞎,我转过头不敢看呀,后来光灭了......你猜我看到了啥?”
“快说吧,别卖关子啦!”
“有好多好多老鼠从那里面跑出来,它们顺着山坡一直往上爬呢!”朱天就喜欢听有老鼠的故事,他一直梦想有一只米老鼠玩偶,可是他爸到现在都没给买,我就常常安慰他,也许他下次就想起来了。
“外星老鼠长啥样?”他笑着问,露出几颗黑乎乎的龋齿。
“模样都一样,就是个头大点。”
“大多少?”
“嗯.....有两个地球老鼠那么大吧。”
“眼睛也很小吗?”他的眼睛努力睁大了点。
朱天喜欢揪着细节不放,我说他就是个小屁孩,他就大笑,说我们都才12岁。
“我全身汗毛都竖起来啦,耳朵贴在头上,手中长出亮闪闪的钩子,喵呜!”
“你变猫啦?!”我这样讲其实是为了配合他,猫和老鼠从来都是一对冤家嘛。
我把《飞碟探索》放到石板上,翻到有大幅飞碟照片的那一页。“许愿吧!”我们闭上眼。
一阵轰鸣声传来,刺眼的白光将远处一片榛子树漂白,大地开始震颤,一架巨大的草帽状飞行器慢慢降落。
我和朱天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白光慢慢消失,只剩顶部一个小灯在闪烁,不断变幻着颜色。突然底部一个舱门打开,射出一道蓝色的强光。我们俩瞬间浮起,一股拉力传来,眼前一黑,一切都消失不见。
醒来的时候,我们躺在一间银色金属包裹的房间,脑袋被套了头箍。一个机器手臂停在我们眼前,上面有块显示屏。
“听说人类都有灵魂?”
我扭了下头,朱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屏幕。
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是的。”我回答。
“你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
灵魂是什么样子,这个我还真没仔细想过,不过我觉得应该还是跟自己的肉体是一个样子吧,书上和电视上都是这样描述的。
“就是我本来的样子。”
“我的灵魂是老鼠。”朱天说话的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要是老鼠,我就是猫,每天放学他比谁溜得都快,我就在后面追,还好每次我都能轻松追上他,牢牢掐住他的脖颈子,就像一只猫制服一只老鼠。
“人类的灵魂是某种动物,有趣,看来我们没找错人。”屏幕合上,摇臂缩回。
某个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一会地板上出现一群大老鼠,对,是外星老鼠,体型比地球老鼠大,眼睛更大,牙齿更长。它们爬到朱天的耳旁,“吱吱吱”叫了一阵,旋即离开,仿佛刮过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
再有一周就开学了,开学我们就是初中生了,学业会紧张得多,朱天说我们得抓紧时间玩。
八月的天是秋老虎,我们还是每天往山上跑,那里是避暑圣地。带上一兜黄豆,几穗苞米,还有土豆花生,加上山上的野果、核桃,感觉比蟠桃园的孙大圣还惬意。
秘密的地下基地里,朱天嘴巴夸张地大张大合,呲牙咧嘴,眼睛被挤得更小。他的吃相真难看。
“外星老鼠跟你说的是变身咒吗?”说着我又递给他一穗烤玉米。
“都说了,今天晚上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你再忍忍嘛。”他拿起苞米,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下了一口,“哎呦!”他痛苦地捂着腮帮子。
“让你不要用坏牙吃东西,怎么不长记性呢?”
“有几粒跑到另一边了,哎呦!妈呀!”
“多大了,还叫妈!”
朱天白了我一眼。我知道说错了话,赶忙递给他一瓶水,“其实,我也很想妈妈,打扫卫生什么的我也能干,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带着我。”
“你以为我想他们吗?一天到晚就知道吵架。”朱天没有继续说下去,喝了一口水,转身爬出洞口。
月上中天,大如圆盘,广播里说,今晚的月亮是本世纪最圆,是超级月亮。我和朱天躺在“许愿石”上,盯着头顶的星空。“你说飞碟是不是从月亮那来的?”朱天问。
“为啥这么说?”
“你看它们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不像,月亮多圆啊!”
一阵风刮来,飘来一团乌云遮住了月亮,四面暗了下来,我有些困,打了个哈欠,不知过了多久,耳旁传来奇怪的声音,我扭过头,朱天不见了。
乌云飘走,月亮重新露出真容,吱吱声传来,我循声望去,在那棵大杨树的树干上,有只老鼠正在快速往上爬,它的个头很大,没一会,就到了树梢。“啪!”一颗鸟蛋坠落地面。
我站起身,往杨树那边走近几步,老鼠一溜烟又从树上滑下来,来到我的脚边,立起身子,“吱吱吱”的叫着。
“你是......朱天?”
老鼠点点头,两只爪子搭在一起,仿佛是在炫耀。接着,它转身向地洞方向跑去,不一会,抱着那段吃剩的半截玉米跳了出来。我蹲下身子,对上它的眼睛,有星光在里面闪烁。它张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苞米粒不一会成了残渣,不断从嘴里掉落。
“你能再变回去吗?”
他呆立不动,似乎在思考,点点头,又摇摇头。
又起风了,乌云来到头顶,很快吞没了月亮。“要下雨了,我们快点回家吧!”我犹豫是不是要把他带在身上,他却突然往前一蹿,往山下跑去,很快就消失不见。没了月亮指路,四周的景物模糊不清,我小心地挪动步子。“吱吱吱”,我的鞋子被咬了一下,朱天又返回来了。
有他在前面带路,很顺利地就下了山。
(三)
又被三爷爷骂了一顿,这是10点之前不回家的代价。还好,他年纪大了,只动口不动手。也可能是他可怜我没有父母陪在身边:爸爸去世得早,母亲在城里做保洁。
躺在家里的床上,我却迟迟不能入眠。朱天睡在我的拖鞋里,嘴巴时不时在抖动,不知道又在做什么梦。我该怎样和和朱天的奶奶说他变成老鼠这件事呢。他奶奶年纪大,眼神不好,但也不能一直瞒下去啊。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声和着蛙鸣还是将我带入了梦乡。
清晨的阳光钻进窗户,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揉揉眼睛,坐起来,昨晚的雨不大,地面已经干得差不多。
突然想起朱天,目光转向拖鞋,那里面空空如也。
朱天家很近,院子的门没锁,应该是奶奶已经去菜园了。我走进去,几只鸡在地上正吃着苞米茬,门口挂着两辫子蒜和一串红辣椒,门帘一晃,风铃跟着响了几下,朱天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边打哈欠边邀请我进屋。我刚要张嘴问昨晚的事,他连忙摆了摆手,“米老鼠的动画片看得太晚了哈。”接着趴在我耳边悄声说:“今天晚上,老地方。”
“是小宇吧?”朱天奶奶进了屋,放下装菜的篮子,凑近我,瞧了瞧,嘴上立时挂了笑,顺手从里面拿出根黄瓜递给了我。
他奶奶除了眼神不好,耳朵也背,朱天平日在家就很少说话。他爸妈去外地打工后就离了婚,也没告诉奶奶,朱天也懒得说,父母在与不在、离与不离,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样子。
三爷爷喊我吃饭了。回到家,喝了碗绿豆粥,吃了个豆包,困意又袭来,倒头就睡去。
晚上8点钟,我坐在地洞口,远远地看见朱天撇着腿跑来。“你身上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了。”我装作生气的样子。
“《飞碟探索》带来了吧?”
我把腋下夹着的杂志递给他。“今晚飞碟还会来的,嘿嘿!”他神秘地坏笑,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今晚的夜空没有那么透亮,笼着一层薄薄的云,月亮宛若披着轻纱,偶尔轻轻一笑,露出圆圆的下巴。
“许愿石”凉凉的,我们并排躺下,身上的热量很快被吸走。朱天摊开《飞碟探索》放在身旁,“许愿吧!”他说。
飞碟这次在我们正上方停下,光柱投在我们身上,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随即陷入一片黑暗,所有感官瞬间失灵。
还是在那张熟悉的床上醒来,摇臂晃过来,屏幕打开。
“你的灵魂还是人类的样子吗?”说话的生命体似乎很在意我。
我挠了挠头,拼命思考着,我是喜欢猫,但我的灵魂应该不是猫,至少它没有住在我的身体里。我曾经梦见自己是一张卫生纸,从某个高楼飘下,也许是妈妈工作的地方,她在那里打扫卫生,就飘啊飘,随风飘。也许我可以把卫生纸想象成某种动物......
“我的灵魂是老鼠,外星老鼠。”朱天的声音异常坚定。
摇臂上探出一个圆圆的金属棒,在朱天的额头上点了下,然后缩回,一个红色印记落在他的额头,又立即消失,仿佛坠入地面的人参果。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群老鼠出现了,它们围着朱天叫了一会,转眼又不见。
“下次见!”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朱天还在闭着眼,嘴角翘着。我推了推他,他揉揉眼睛,嘴巴张开,露出牙齿,“吱吱”学老鼠叫了几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变老鼠吗?”
我没吱声。书上说老鼠夜晚的视力是人的6倍,而且还有尖利的牙齿,这些都是他羡慕的地方。但买个米老鼠玩偶或者干脆养个小仓鼠就行了呗,为啥非得变成老鼠呢?
“人永远赶不上动物呀,模仿不了,只能想办法成为它们啦。”朱天说话的样子突然像个大人。
“你知道吗?在'许愿石'上醒来的时候,我有种灵魂逃出身体的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朱天接着说道,眼睛如夜空般深邃。
“如果能随时变回人,那暂时变成啥都没问题啊。”我想到了那张卫生纸。
“下次超级月亮出现的时候,就是我离开的时候啦。”说着他往空中指了指,月亮躲在云彩里,几颗星星明亮起来。
“有些事太遥远了。”我把报纸放在一旁,双手交叉在一起,用力捏了捏。他给我冲了杯咖啡,然后双手杵着下巴,看着我,说:“今晚有超级月亮,跟我回去一趟吧?”
夕阳的余晖打在他左手小指上的钻戒上,变成红色的光点,他眼皮耷拉着,目光中满是恳求。
上山的路,已经修了台阶,两边装了护栏。走到头,是个凉亭,我们坐下,互相确证着记忆里的路线,山上的树木少了,也似乎变小了,但那块“许愿石”却藏得很深。
我们从原路返回到山脚,这次没有走台阶,而是从山的一处侧面往上爬,那里有些陡。抓着两旁的树枝或者蒿草,走了大约1个小时,坡度平缓起来,前方出现一片开阔地带。扑啦啦,一只鸟儿从头顶掠过,我抬头看见了那棵大杨树。
地下基地找不到了,也许被掩埋了。绕到大杨树后面,扒开蒿草,露出了久违的“许愿石”,感觉它小了很多,上面已长了青苔,几只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我掏出卫生纸,把它擦拭干净。朱天一一直站在那里,举头望着大杨树的树梢。我拽了下他的衣角,问:“你看干净不?”
他没说话,看都没看,就直接躺了上去。我挤在他旁边,让他往里点,我都要掉下去了。
林间传来蝉鸣,夜色渐浓。月亮已经爬上来,是金黄色的,被云彩遮住了一角,我问朱天一还记得咒语吗,他说不重要。
月光如水,泼在我们身上,洗去了一身的燥热和半生的烟尘。
朱天一已经闭上眼睛,打着轻微的鼾声。不一会嘴角咧开,露出几颗镶过的牙。我抬头盯着月亮,慢慢地它模糊起来,仿佛坠入水中,一晃一晃。
“吱吱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