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细软,空气微润,天朗气清,不知名的小花小草破土,远方的麦苗欣欣向荣,乡村的炊烟袅袅升起……每到清明,就想起你,我最亲爱的姥姥。
记忆中的清明总是湿润润的,不见得会下雨,甚至有时会是晴天。但天气的润,润在乡间小路上,润在地里庄稼上,也润在每个人的心里。清明前两天,姥姥醒来就会叨咕:“梦到你老姥姥了,也不说话,拿眼剜我,这是埋怨我不给她送钱喽……”
“哪个老姥姥?”我仰着脸问。
我的老姥姥有两个,一个是在白庄的老姥姥,是我姥姥的婆婆。一个是在天庙的老姥姥,是我姥姥的母亲。这两个老姥姥我都没有见过,但她们鲜活在姥姥记忆里,也鲜活在我的睡前故事里,或者睡前往事里。姥姥总是提起她们,在童年的我的印象里,仿佛他们一直在。
“当然是你这里(白庄)的老姥姥了,这里的老姥姥呀,一个不满意会拿眼剜人,任性得很,呵呵……”
姥姥的目光远了,眼眸深了,眼泪也缓缓的从沟壑纵横的脸上轻轻滑落。“姥姥,姥姥,她不是脾气不好,经常给你气受嘛,你还想她?!”我摇着姥姥的胳膊,用年幼的笨拙的方式去安慰她。
“傻孩子,多年婆婆就成娘喽,你老姥姥啊,就是的刀子嘴豆腐心,人可好着嘞!”姥姥不流泪了,转身去拿早就准备好的火纸去了,我知道她要准备给老姥姥烧纸去了。这时候,我可不能落下,我喊着我也要去!
有时候姥姥也会梦到她的母亲,印象中的天庙的老姥姥是极温柔善良的,姥姥梦到这位老姥姥的时候,醒来总是沉默的,然后长叹一声“我的受苦受难的娘嘞……”有时也会有几滴清泪滴落,像是清明夜的露珠。
我也没见过我的姥爷,姥爷极少出现在姥姥清明的梦里。我姥爷在我妈妈六岁那年就去世了,给我姥姥留下我20岁的二舅、16岁的三舅、12岁的四舅、9岁的三姨和6岁的妈妈。这么多年,姥姥独立支撑,给三个儿子置办起家,又送两个女儿出嫁。其间遭受的磨难真是一言难尽,每每提及,姥姥总是无语凝噎,唯有泪千行。姥爷极少走进姥姥的清明梦,好像因为他撇下这一大家子猝然离世很是愧疚,不好意思来给活着的亲人要钱似的。我觉得姥爷可怜,便编了一个梦来诳姥姥。
“姥姥,我昨天梦到一个人,我不认识,感觉长得像我二舅,好像比我二舅瘦点。”我故弄玄虚,小小年纪也是编的有模有样,至于我姥爷的长相,我姥姥给我形容几千遍了,按着姥姥说法说自然不会错。
“哦哦,他穿的什么梦到了吗?”姥姥急切地问。
“记不大清了……白色的确良对襟褂子,蓝士林的夹袄,裤子我没看见,他来了就坐在床头对我笑。”说实话,这个印象真的出现在我某日的梦里,姥姥常提起姥爷,我却没有姥爷,我多么希望我能见到姥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到过姥爷这并不假。
“哎呦我的孩子,那许是你姥爷!”姥姥眼里有几分惊喜,也有几分落寞。姥姥不再说话,拿起针线笸箩里的剪刀,上下翻飞捡起纸钱来。耳濡目染,姥姥剪纸钱的手法我也觅得一二。姥姥去世那年,丧事上纸钱烧的特别多,大人们剪纸钱的时候,我也默默拿起剪刀,眼泪滴在剪刀上,也滴在纸钱上。
剪好纸钱,姥姥说今年还得“遥烧“啊。所谓“遥烧“是指的不去墓地烧纸,姥爷和老姥姥的墓地在陈庄,姥姥父母埋在天庙。这两个地方对于姥姥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远方,需要花大功夫才能到的地方,年迈的姥姥自然去不了。我三个舅忙的时候,没空去陈庄,姥姥自己也就选择“遥烧”。我是没成年的小女孩,又是外姓的孩子,按风俗是不能去姥姥家墓地的。但“遥烧”不同,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姥姥一起去。
一听“遥烧“,我高兴极了,喊着我也要去!姥姥自然是答应的,张罗着给我穿戴好,我们就出发了。
其实“遥烧”的地方也不近,要走到村西头稻田地,稻田地头上有一条很宽的南北路,然后一路下正北,到了路尽头,有一条东西向的柏油路,路的东侧是新兴村,沿着路向西走是常村,也是我三姨家在的地方。姥姥会选择这样一个路口来烧纸钱,因为这里四通八达,老姥姥们和姥爷能找到。
姥姥用包袱包起纸钱,有时候包袱里还会有给姥爷带上的半瓶酒,锁上吱吱呀呀的木门。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拉着我,出了胡同,我们就下正西了。
太阳刚刚升起,晨雾弥散在这个小小的村庄。早起的人家已经有了炊烟,和着晨雾悠然升起,空气湿润润的,像是昨夜下过小雨。村子里还没有多少人,身后偶尔会有叮叮当当的车铃声,便接着有人问候:“二奶奶,给二爷爷烧纸去?“姥姥村离济宁市里并不远,早起的有去市里吃公粮的,也有去市里干力气活的。姥姥忙应着,自行车远去,村子又恢复了宁静。
不多时就到了村西路口,这是一片稻田地,初夏时节有稻子秧苗,盛夏时节有荷花荷叶,到了秋冬季荷尽花残,地底下便长出肥嘟嘟的莲藕。而这时节,地里什么庄稼也没有,有的只是破土而出的野花野草,荠菜、灰灰菜、苦菜、迷迷蒿、蒲公英……还有我最喜欢的茅根儿。茅根儿长在看上去像枯草的残茎里,露着点绿头,轻轻一拔,一个毛茸茸形状像狼尾巴的小草就出来了,放在嘴里嚼一嚼,甜甜的很有滋味。地里有时还会有枯了的莲蓬,如果运气好,莲蓬里还会有带着壳的莲子,剥开黑皮,白嫩嫩的莲子跃然而出,只要不吃中间的莲心儿,莲子也是甜的,而且很有嚼头。姥姥在地头上走,我在地里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