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一刻,我们在城西一家苍蝇馆子吃午饭。
符哥点了姜爆肥肠、糖醋里脊,外加一盘炒青菜,一盆紫菜蛋花汤。还要了两瓶啤酒。他吃饭的样子很怪异,竟然是蹲在椅子上。没错,弯腰屈腿,满脸泛红,活像一只蹲在粗枝上的日本猴,捧起碗不断扒拉,大口咀嚼,吃得赏心悦目。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注目,他很坦白地告诉我,这是他坐班房养成的习惯,改不过来。
“因为啥事坐班房?”我一点也不意外,随便问道。好像他这种人不坐班房,那才是天理难容。
“盗用存款。”他并不隐瞒,拉家常似的说:“职高刚毕业那会儿,老子在饭馆里头给人家打杂。有回去取钱用,在ATM机查余额,发现户头上多了三十万。好家伙,三十万,老子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以实现一切梦想。老子才管哪个打的,每天取两万,连续十五天,把钱全部取出来到处享受。大概花了二十来万,才被警察抓住。妈个妈卖麻批,银行转错了钱,关我啥子事,但他们就是要判我三年。”
听他讲来,我只觉得滑稽荒诞,不由捂住嘴偷笑。谁叫你贪便宜,活该。
符哥并不介意,用筷尾挠了挠太阳穴,侧扬起头,回忆似的说:“我坐的班房条件很差,没有多余的桌子板凳,吃饭只能蹲到地上吃。蹲啊蹲的就蹲习惯了,不蹲反而吃不下去。这倒也罢,最烦的是老子吃得正高兴,妈卖批的教官在这个时候偏要点我的名——3065——老子不得不立正喊‘到’。妈哟,嘴巴包得溜圆,一声‘到’,饭菜全部喷出来,差点没把老子给呛死。”
我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看见正襟危坐,板起面孔的哑巴,才敛起笑容。符哥乜斜我一眼,大概没想到哑巴对我的阻遏如此之大。
“天天和这个死变态在一起,老子都要变态了。”符哥苦笑道,“你看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除了倒人胃口,一无是处。”
忽地,符哥从椅子上下地,直起身,把筷子伸到哑巴面前的盘子里夹菜。
“老子就要过界挑。”把菜夹到碗里后,他又用筷子指向哑巴。“老子就用筷子指你。”最后干脆把筷子直挺挺地插在一盆米饭里,就像竖起来的香烛。
适才除了蹲在椅子上吃饭,符哥不时受哑巴眼色的阻遏,纠正餐桌礼仪。现在他就像中了邪,憋住一口气,犹如脱下紧箍咒的孙猴子,向师父发泄受缚的怨气。
可是当哑巴紧紧地盯住他的时候,腐朽的堤坝立即在惊涛骇浪的冲击下崩溃了。他望风扔掉筷子,赶紧撤到饭馆门口,可仍不死心,朝哑巴勾起两根手指撩逗道:“死变态,来锤老子噻。”
哑巴端起碗来喝汤,小小的动静把他吓得逃之夭夭。
“老子去买烟,你和这个变态慢慢耍。”他一边退一边说。
符哥一走,沉默降临。除了用干巴巴地微笑表达对哑巴的尊重,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同他相处。
饭已经吃完,老板收拾桌面,给我们倒茶。
我喝上一小口,把手趴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这里挠挠,那里抠抠,然后再喝一小口。如此循环往复,打发时间。他也在喝茶,正襟危坐,有板有眼地品尝碧潭飘雪的禅茶一味。不嫌茶是用钢化玻璃杯沏的。
好吧,毕竟是同事,还是与他攀谈几句,搞好关系。
“哑哥,还不晓得你姓啥?”明明停电,仍拿起遥控板开电视机。结果没打开,才意识到电视机也是靠电运行的。说完这第一句话,我后悔不及。对哑巴说话,最好平铺直叙,亦或者问些点头摇头就能回答的,怎么能问必须开口的问题呢?要是他误以为我是在捉弄他,该怎么办?
“对不起,我糊涂了。”我用手抚摸脑门,掩饰失误。
没想到他用一根食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张”字。
“原来我们是本家”。我眼前一亮,心想总算有共同话题了。
但我错了。
他侧眼打量我一番,气势活像赵太爷训斥阿Q:“你小子也配姓张。”然后转过头,专心致志品他的茶。共同话题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下午有两笔账要收。第一笔很顺利,第二笔就被外号“衰神”的债务人耍了。
“衰神”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一看就是个吃白粉的。一张嘴特别油滑,尽拣好听的说。此人靠偷窃为生,最喜欢在商场下手,即便没偷到手,也要调戏一把营业员才罢休。
说尽好话符哥也不通融,他便推说尿急,尿完后马上拿钱。谁料半天不出来。符哥踢门进去,人已经耗子似的顺排水管爬到楼底开了溜。
“妈个妈卖麻批。”符哥为失算而咒骂道。
衰神家楼底是个麻将馆,符哥决定打麻将守株待兔。哑巴没同意也不反对,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符哥除了骂句“妈个妈卖麻批”,也只能由他去。我不会打,符哥就让我先把收到的款子存进指定的对公帐户。
等我存完钱回来,他已经同老板安排的三个人在牌桌上血战到底了十八个回合。他吩咐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喝茶,衰神回来马上通知他。
等到九点,我肚子咕噜响,也没见衰神的动静。此时的符哥,正沉浸在大杀三方的乐趣中不能自拔。我有怨言,但要跟着他混,惟有忍耐,于是往小卖部买了封早茶奶饼垫底。
十点半牌局终于散了,他一边数赢到手的钱,一边嘻嘻哈哈地向老板和牌友道别。
这时我凑上去。他看见我,反倒很奇怪:“耶,你还没走?”
“不是你让我在这儿注意衰神回来没有?”
“哦,”他恍然有醒,怕打起脑袋,“看我这脑壳。他没有回来嘛?”
“没有。”我嫌恶道。原来他只是为了打麻将,早把工作忘得干干净净。我终于明白哑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了。
“兄弟,莫生气嘛。”他把赢来的钞票往手心上一拍,咧嘴笑道,“走,先去把肚子吃饱,哥再带你去潇洒一盘。”
见我不走,干脆用臂膀勾住我的颈项,强押我到外面的一家乐山烧烤店,殷勤地劝我吃劝我喝。在他的百般讨好下,我肚子里的火也渐渐熄灭了。
吃完烧烤,他叫了辆出租,硬要拉我陪他去潇洒一盘。潇洒的地方叫“新罗马歌舞厅”。
我说我不会跳舞。他说不会跳没关系,有人教。舞厅外空地上,寄了一排又一排电瓶车,几乎看不到小汽车。寄电瓶车的人差不多都是油腻中年男,梳洗得油头粉面,穿得整整齐齐,有的还穿西装打领带。
符哥带我到售票处买票。售票员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捧着票薄翘起二郎腿,坐在一张长凳上,脸色阴沉,好像顾客是她买到的正冒绿光的股票。
“两张。”符哥给了她十元钱。没想到票价如此便宜。
接到订购,售票员拿起圆珠笔在公交车票大小的空白票面上手写两次“5元”交给他。买到票,我随他爬到二楼检票入场。
舞厅的舞池比个篮球场还要宽,像奴隶船一样挤。天花板上挂着的大小旋转灯,照得舞池五彩斑斓。各种香水味同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后,沉闷而艳俗,令人作呕。
背景音乐徐缓抒情。油腻中年男们踩着节拍,搂住大大小小的女人,慢慢悠悠跳起抱腰舞。女人们共同的特点就是衣着暴露,能露的地方毫不留情地露出来,香艳如花。
舞池外靠墙的地方,站有一排烟熏妆的中年大妈和冷艳少女。舞客们上前对中意的勾勾食指,她就会尾随着走进舞池。两人结为舞伴,勾肩搭背跳起来。
符哥刚露面,就被酒水柜台后,一个身穿热带风情图案亚麻衬衫的老头认出来。这老头瘦瘦高高,头发花白,面皮松弛如干瘪的口袋。咧嘴笑时,满脸的皱纹水落石出般呈现出来,条条缕缕,泾渭分明。
“我的符哥,好久没看到你了。”老头抬手招呼,同他衬衫上的图案一样热情。
“少批话,端两杯柠檬茶过来。”
我们寻了一张无人的钢化玻璃茶几落座。过不多久,老头就用托盘端起两杯柠檬茶放到茶几上,然后给我们散烟。我婉拒。
“生意不咋样。”符哥环顾四周,吹毛求疵道。舞厅里人满为患,但很少有人落座。
“都是帮穷鬼。藏的那点私房钱买不起座。”老头苦笑道,“有钱买座的,都去兰桂坊超了。”
符哥端起柠檬茶审视一番道:“一杯破柠檬茶就卖三十。三十块钱,可以砂到精尽而亡了,只有我这种冤大头,才送上门来让你宰。”
老头一屁股坐在椅靠上,搂住符哥的肩膀,笑呵呵地奉承:“要不说符哥是我的衣食父母。”
“少批话,琳琳在不在?”符哥伸长脖子朝舞池打量。
“她那么抢手的,早就砂起了。”
“妈个妈卖麻批!”符哥轻骂一句,猛饮口柠檬茶。“去跟她说,砂完一曲来找老子。”
“要得。”
“哦,这个是我小弟,头盘来耍。”符哥朝我撇撇头。我微笑,老头向我点头,大家就算认识了。
“弟娃,今天晚上的妹儿巴适,还有大学生哦。”小老头指向墙边一溜女人,“那儿去随便选,10元两曲。”
“跳不来,看他们跳就可以了。”
“没啥技术难度的,”老头阴阳怪气地说,“跟到舞伴拽两下自然就会了。”
“跟到老子出来超,就要有点超的样子。唧唧歪歪肇老子皮,老子心头很不爽哈。”符哥火烧火燎地说。
“你咋不去?”
“符哥有老相好。”老头朝舞池张望一眼,“人家一会儿过来找他。”
“我兄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害羞,你带她去挑个巴适的。”
“包到我身上。”老头拍拍胸脯,上前搂住我的肩膀,把我带到墙根。女人们浓妆艳抹,妖艳作笑,希望我能中意她。只有一个二十岁上下,虽有几分清丽,但脸色清高、妆容清高,像迎宾小姐一样规规矩矩站在队伍里的女孩,显得孤傲不合群。
老头为我介绍了几个他自认为巴适的。最后问我想同哪个跳?我选择了他没有介绍的清高女。非但老头不理解,就是她的同行也投来不待见的眼神,好像我从将军里挑了个矮子。
我随清高女进了舞池,告诉她第一次来,不晓得怎么跳。她冷冰冰地说:“两个手搭到我腰上。”大概以为我装老实人套近乎吧。我像抱稀有花瓶似的小心翼翼圈住她的腰,她则把双手搭到我的肩上,脸上很不开心,头偏向我的右肩,眼神空漠,心不在焉。而她身旁的同行,无不假意或妖娆地凝视着男客的眼睛,如胶似漆。
“咋个迈?”良久不动,我问道。
“跟到拍子迈就好。”她淡淡地说。
于是我跟着九十年代流里流气的节奏,机械挪动脚步。偶然瞥见有男客突然在舞伴的后背和屁股上大尺度的抚摩起来,有的紧密程度,已近无耻的地步。
反观我们,始终保持合适的距离,倒显得标新立异。也就是说,其实我也可以这样消费。但同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女人滥情,我总觉得荒唐透顶。
如此想来,我的古板和她的清高,真可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庆幸选了她,各取所需,两不为难。
“你是大学生?”我随便问道。她没有理我,头始终偏向我的右肩。瞧她这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气质,若是没读过书,实在说不过去。也许家境贫困,要凑笔学费。也许父母重病,要凑笔医药费。“川大的?川师的?还是川音的?”
她对我的寻根究底一言不发,当我在自说自话。
“感觉咋样?”符哥裹挟着他的琳琳大开大合地跳到我身边。琳琳身材圆润,粉搽得像日本艺妓一样白。波浪卷发,烈焰红唇,丰乳丰臀,落落大方,像他这种人眷顾的类型。
他欢快地告诉琳琳:“这小白脸是我兄弟。”
“你兄弟好斯文,不像你亲弟弟,没规没矩的。”琳琳风情万种地打趣道。
我面红耳赤,符哥却很受用,哈哈大笑起来。
“规矩是教出来的,走,去旮旮角角,教一下我亲弟弟。”符哥狗皮膏药般紧搂琳琳,挪到更幽深的地方去了。
霍地,一片漆黑。居然停电了,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可是音乐分明还在流淌,也没有惊慌失措的事情发生。
除了我定在原地,不知所措,男男女女井然有序,只不时传来阵阵娇喘和呻吟。
我恍然有醒,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大概过了三分钟,先亮了一盏旋转灯,像是发出的某种信号,娇喘和呻吟渐渐收声。
紧接着,所有灯依次亮开,舞池重光。但还是有太忘情的,一边挪动舞步一边收拾凌乱的衣装,犹如狐狸精收拾没藏好的尾巴。
惟有我尴尬地面对清高女孩。她抱臂站在我眼前,头很不耐烦地偏向一边。我掏出钱包,取出二十块给她,说声“不用找了”,灰溜溜地分开人堆回到茶座。
老头擦起杯子过来问我:“咋这么快就回来了,该不会是——”他瞧向我的裤裆,不怀好意笑起来。
“想精想怪的。”我觑他一眼,端起柠檬茶喝了一口。“就是不大适应。”
“砂轮舞都适应不来,你哥子超得矬。”
这时符哥也搂着琳琳回来了。
“我还不是想多耍会儿,事情来了没得法。”他苦口婆心地抚慰琳琳受伤的心灵。“兄弟,走。”他一面吩咐我,一面用手掌轻拍琳琳的脸蛋。“乖哈,改天请你到春熙路喝咖啡。其实我也不想走,本都没砂够,比你还吃亏。”
“那你要答应人家,下回陪人家耍一晚上。”
“天长地久都可以,不存在。”符哥涎皮赖脸地说。
“哎呀,不要动,身上粘到有不干净的东西。”符哥突然一惊一乍地说。
琳琳叫了声“啥子”,果然一动不动。符哥往她身上抓了一把,琳琳这才明白上当,故作娇嗔,抬手要打他。他早已料到,一烟溜躲开。
“出了啥子事情?”我紧跟着他追问道。
“你表孃打来的电话,去了就晓得了。”就在下楼过程中,符哥突然顿住,反过身来,正经八百地冲我吩咐说:“兄弟,为了你表孃好,为了我们大家好,待会无论看到啥子情况,都不要激动,听到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