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攀是很有主见的人，从大学见到就是这样的。
生病的过程，折磨的程度，其他人是体会不到的。每周三次的透析，再到最后这半年的舌癌的剧痛，期间的反复折磨，不可言喻。他只有偶尔透过诗词，表达一点豁达，但其实情绪一直都很晦暗。
正是他强烈的主见，他怕了现有的医院的治疗流程和拥挤的条件，还有医生程序化的对待，他宁可选择给他带来精神安慰的自然免疫力的提升疗法，但正是这些江湖的东西，让他走得太快。
从18年肾出现问题以来，不仅身体，家庭也要因此收到冲击。这过程的心里感受，与病情本身对身体的考验比较，一样难熬，甚至更加复杂。旁人没法体会。他自己本来是个清爽利落的人，在这些现实压力下，他努力有序安排所有后续事情。但他不觉得自己要开始做最后的安排，还觉得有足够的时间。所以他不愿采用正规放疗，怕自己的身体质量降落到不可控的地步。
在这最后的6年，他在山村里打造了一隅世外桃源。在前几个月，还率性买了一辆华为的电动车。在最后昏迷前的半小时，他还微信他外甥去药店买一盒氨基酸，还有葡萄糖口服液。20多分钟后，他就昏迷，再也醒不来。本来该到医院输血的，他就是不去。
从大学起，我就很享受与他在一起。打球，喝酒，放他做的风筝，在宿舍楼道煮粥，冬天在水房里冲冷水澡，晚上去西门外吃酸菜鱼和空心菜，回来醉醺醺地在楼道里吼着歌。与众不同的个性，一起找生活的乐趣，一起不走世俗安排的正道。都想着走自己的路，坚持自己的清洁，珍惜友情的回味，为家人创出一片生活。但这个过程，其实也很不容易。回到广东阳江，他在国资委呆过，下海后，试过多种行业，最后与当地首富合作做水泥预制件厂，自己当总经理，整个工厂都是他一手建起来的。他还谈下来一片矿山。他开车带我到山巅，去看那绵延的几个山头。他也住进了阳江最好的临湖别墅小区。但也正是为了谈下来那个矿山，喝多了酒，落下来的肾衰竭。本来牛一样的身体，球再也打不了了。
业攀长得挺拔高挑，眉清目秀，皮肤黝黑。一个广东来的汉子，却落下了林黛玉的绰号。因为他感情细腻，情书一写好多页，还喜欢读散文，还填词造句。大一军训时，他排队伍前头踢正步，不一会马上顺拐起来。但这不妨碍他在篮球场上打球的利落凌厉。我们与别人打三对三，他总要埋怨我和老牛拖泥带水。大四时老牛去天津实习了，剩我和他，我们就会吵架，一次打球回来，球都不要了，我们谁都不捡就回宿舍了。把老牛心疼的。
我们都想按照自己的心意走出自己的一条路，等老的时候给自己的孩子一个信心，一个榜样。在这纷纷嚷嚷的时代，留一片清净的故事。但实际却是不能。刚过半百，把自己都搞没了，这确实是个失败的结局。留下老婆孩子，还有那么多还没来得及好好叙旧的亲朋好友。你费尽心血营造的那个世外桃源呢？你舍得吗。
但现实就是这样，其实没有失败或者victory，结局都是早晚的事，结果其实差别有多大？走过来了，回头一看，谁会料到是这样。
谁真正知道生活的本质？如果看透了，该湮灭多少生活下去的盼头和乐趣。该好好珍惜活着时候的每一分钟，每一天。看着自己的孩子，偷着乐？你最后的生日，就在月初。楚楚从北京回去，你们一起吃饭时拍的照片，你不还笑的像一朵花。
像你这般，最会生活的，这般细腻、周到，眼光从来不会暗淡的，活着多值啊。但就这么走了，同学里算你最着急。说这些，对你已经没有意义。其实还不如浑浑噩噩一点，糊涂一点，该到医院治疗，多活个一年半载。好歹我还可以找你，再吃一顿你做的鲜肉粉，陪着在你家大窗口看阳江的河水拐了几道弯，或者看看远处高铁站出发的列车。我给你寄的那个望远镜，你不是还想能在天气好角度正的时候，看到车上的美女吗？那也行啊。
总比这样，一声不吭，一昏迷就一走了之，更好吧？
业攀的最后一首诗词，是在他离开的六天前，6月20日，在他的微信朋友圈，他写道：
【忆秦娥】
酒淳烈。
寓居都市乡音绝，
乡音绝。
芒种过后，
农事初歇。
高楼林立蝉声咽。
山川异域同风月，
同风月。
浮生如梦，
残阳如血。
“浮生如梦，残阳如血。”他应该潜意识里知道的。他好舍不得。
2024.6.28 11: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