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
翠翠早早地起了床,清早的阳光并没有消弭昨夜的梦,迷迷糊糊的还沉浸在里头,坐在灶边生火,还在努力地拼凑着梦。她仿佛变得很轻,轻的可以到处飘,飘到任何想到的地方,但是到了悬崖半腰就再也飞不起来了,轻盈的身子沉重起来,唯有半腰上生长的虎耳草随风摆动着茎叶。
不过,如今翠翠倒不觉得这像是祖父说的故事了,糊涂却是清醒的。翠翠已煮好了粥,先倒了一碗给一直蹲在门口的黄狗,自己再盛了一碗,正在碗口吹着气时,隔溪有人喊过渡。翠翠匆匆放下碗,出了门攀援缆索将过渡人渡到对岸,再慢慢牵船回来。回头看看,对面的人已翻过小山不见了,翠翠呆呆地坐在船上,摊开手掌在阳光下看着因长期攀援缆索而长的茧。
老船夫死了都三年了,这条船便交到了翠翠手上,翠翠是完完全全接替了老船夫,来往过渡的人无不夸赞这个小姑娘,同时也可怜着。没人过渡时,翠翠不喜欢呆在屋子里,就坐在船头,身边趴着黄狗,哪怕是下雨下雪了,翠翠也只是披了蓑衣,戴了斗笠,继续坐在船头。来来往往不知道渡过多少人,只是终归还没能渡过那个人,那个曾说过不要碾坊要渡船的人。
突然,远处传来吹哨哪的声音,翠翠知道是什么事情。哨哪声越来越响,过不久,那迎亲队伍就来了。翠翠笑着看着他们,等他们都上了渡船后,再跳上船把人都渡到对岸,上岸后其中一人从扣花抱肚里掏出了一个小红纸包封给了翠翠,翠翠道了声谢后收下。跟老船夫一样,翠翠渡人从来都不收钱,只有碰上这当地规矩时才会收下。
翠翠捏着红封包,想起了去年中寨王团总的女儿出嫁的事,杨马兵说王团总见二老迟迟未归,早就想把跟顺顺家说亲的事吹了。后来城中戍君长官的一位侄子来茶峒时,见到了王团总的女儿,就想同她好,长官亲自上门说亲,王团总乐滋滋地答应了。跟这人家攀亲家,碾坊这陪嫁妆奁实在算不得什么,王团总颇有点顺顺家二老没早答应亲事是件大好事的意思,逢人便说早知道这碾坊没啥子用处,当初还花啥钱,养老都用不上。
翠翠想了很久,直到对岸有人喊过渡,才牵船过去。
过几日便又是端午了,划船的人早就在开始准备,蓬蓬鼓声又传遍了整座边城。越山过水来扰了渡船头宁静,黄狗又不安生了,到处乱跑,汪汪的吠着。翠翠一个人坐在门外编织着草鞋,不去理会那鼓声,但有些事情,有些人还是将她带回到过去。
“明天城里划船,倘若一个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翠翠,人那么多,好热闹,你一个人敢到河边看龙船吗?”“怎么,你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继续编织着草鞋,渐渐地一滴滴泪打在草鞋上,翠翠不理会,隔溪有人喊过渡,才用手臂揩揩眼睛。
“翠翠,端午不去看船吗?”
“不去,去了没人守船。”
过渡人问着,翠翠一直低着头,攀引着渡船。
“不过啊,自从顺顺家两个儿子都走了后,这划船也没什么看头了。”
翠翠一愣,渡船停顿了一会后继续划行,过渡人知道说了不该说的,幸好这时船已拢岸。
(二)
端午那天,对于翠翠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早早起床,为来往过渡人过溪。
杨马兵一直同她住在一块,照顾着她,前些天城中有些事便进城去了。好多日不见,翠翠有些想他。
傍晚,翠翠一个人吃过晚饭,刚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就听到隔溪有人喊过渡。听声音,是杨马兵,翠翠高兴极了,跑到渡口跳上船,攀引缆索到了对岸。
杨马兵上了船,翠翠问他:
“伯伯,你脸色怎么那样难看?”
杨马兵不回答,翠翠说:“伯伯,你吿给我,是不是跟人吵了架?”
杨马兵脸色更加难看了,直到船拢岸也没说一个字。
翠翠心里担忧,但又不知该做什么,杨马兵进屋后翠翠继续坐在门口,渡人过溪。
到了晚上,大概是不会有人过渡了,翠翠进了屋,看到杨马兵坐在长椅上喝着酒。
翠翠走过去拿过杨马兵的酒壶,说:“伯伯,酒喝多了不好。”
杨马兵看了看翠翠,心想翠翠终归是要知道的,为了翠翠的将来他也一定要说。
“翠翠,有件事伯伯要同你说。”
“什么事?”
刚要说出口,杨马兵又顿住,过了会,说:“傩送二老,他……”
听到这几个字,翠翠有些激动,杨马兵的反常,翠翠早就觉得是有什么坏事,只是没有想到会跟二老有关。
“二老他本来打算这个端午回来,船却在青浪滩出了事,淹坏了。”
“啪!”翠翠手中的酒壶落地,酒撒了一地,酒香蔓延了整个屋子。
(三)
第二天,杨马兵被屋外的喊声叫醒,下床渡人过溪,知道翠翠现在无法撑渡船,就没去叫她。到了中午,杨马兵生活做了饭,进屋叫催催吃饭,却发现,翠翠根本不在屋内。
翠翠是一个人去青浪滩了,杨马兵说以前跟二老一起划船的一个小伙子也在青浪滩,回来告诉了顺顺,已经好几天了,他之前是借口有事回城里,其实是同顺顺去了青浪滩。二老跟他哥哥一样,被漩水卷走,找不到尸骸。
翠翠除了茶峒,就没有到过任何地方,一路上问人,终于到了青浪滩。这几日都下雨,翠翠一个人边哭边沿滩寻找。
雨越下越大,还带着吓人的雷声,闪电在空中炸开。比起爷爷死的那晚上还要吓人,翠翠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河里的浪似乎被施了魔咒,越来越大,像是水怪张开了血盆大口。可是翠翠还是沿滩不停地找,不停地喊着“二老”,她从来都没有喊过他的名字。翠翠知道二老死了,却还是觉得二老能听到一样,不停地喊着。大雨不停,闪电未息,訇的一个炸雷,翠翠脚一滑,栽了下去,如屋大的浪很快将她吞噬。
杨马兵跟顺顺带人赶到了青浪滩,他们到处找不到翠翠,猜她一定是来找二老。终于,在找了一天后,在青浪滩下游,找到了翠翠的尸体。
杨马兵跟顺顺将翠翠带回了碧溪岨,安葬在了老船夫,翠翠妈墓旁。祖孙三代,尽归于此。
顺顺这次是彻底被打倒了,原先二老即便不回来,也好歹还活在世上。可是现在,都走了,连翠翠也走了。
一切似乎又都恢复了平静了,然翠翠下葬两天后的一个早上,二老却回来了。
他说:“被大水冲到了下游,正好被当地船夫救了,歇了好久,能下地了就赶紧赶回来。”
(四)
一个清瘦的身影,在白塔后山岨山上一座新墓旁站了一天,从清晨到天边变成橘色。
“我命里或许只许我撑个渡船!”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人家。
这人家只有一个人。
(注:本文首句与倒数第二段选自《边城》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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