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那一年,我进了一家国家大二型企业。
这是个罐头厂,除了生产水果罐头和桃仁罐头以外,还在苦苦寻求其他业务方面的突破。其中方向之一是生产醋,方向之二是生产一种可乐。
厂长人高马大有点瘸,当时对我们一行几个刚毕业的学生格外关照,回想起来最初有点像外企对待管理培训生。
厂长每天早上都要给我们开会,讲宏观经济和企业战略,久而久之,我们几个学生就成了整个厂子里除厂长外最了解工厂战略方向的员工。
我们每个毕业生都被分配了工厂的重要战略项目。
朴爱时是学食品的,厂长让他带领研发部门研究一种果汁混合其它水果的罐头。比如在橙汁里放上黄桃或者在苹果汁里放上橘子瓣。据说是满足消费者同时享用两种水果的需求。
韩平是学包装的,他要在短时间内把醋和可乐的包装换掉。我们的醋在包装方面学的是著名的静海独流醋包装,据守因此惹了官司,给醋换包装就显得格外急迫。可乐品牌叫卡门可乐,名字来自高雅的音乐剧。在厂长的五年计划里,卡门可乐是未来的拳头产品,是在中国大陆地区唯一和可口可乐抗衡的产品。他要求韩平务必设计出卡门可乐国际化的感觉。
我和另外一个女孩子负责开拓天津地区的市场,兼着往各个超市送货要回款。
厂长说这些都是工厂生死攸关的项目,行差踏错关乎全厂的命运,厂里没成批进过大学生,我们这第一批大学生应该深感幸运而工厂也深感幸运。当时年轻,除了看什么都新鲜以外还对权威充满敬畏。厂长说什么我们都拿小本记着,圣旨一般。
厂里在职的五百人,在岗的三百人,余下的或病休,或停薪留职,或者干脆请长假干起自己的小买卖。闻听厂长所言,我们顿时觉得肩上担了这五百人的饭碗,倍感压力的同时也笼罩上眩晕的光环。
光环从厂长的头顶辐射而来,卡门可乐和怪味罐头也成为光环的一部分,
朴爱时在市场买各种水果,去皮切块,泡在果汁里。果汁是当时初露锋芒的大湖果汁。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叫上我们几个去把他的实验品消灭掉。
韩平的设计在我看来换汤不换药。他摸出厂长喜欢大红大黄颜色,所以那醋的标签方案跑不出红灯笼黄灯笼红牡丹黄牡丹,厂长一边夸好看一边打压说没创意。
我跟周旗去超市卖我们的主打产品桃仁罐头,先挑了最为知名的家乐福。因为年少无知不懂店大欺客,头一次去就被羞辱出来。周旗脾气暴的很,出店的时候赌气剃了一脚超市门口的捐款箱,没想到那箱子极为不结实。竟然散架了。
第一个月还没发工资,周旗跟我借了五十块钱赔给人家。
一天早上厂长又给我们开会,厂长讲到兴头上,外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我隔着玻璃看到一个女人倒在地上。
倒地的女人哼哼道:“腰不行了,给你们这帮孙子干了一辈子,谁成想现在说不发工资就不发了。哪儿说理切。”
劳资科的姐姐极瘦,稍显神经质,居高临下据理力争道:“凤凤,别说你这个在家歇着的,我们天天上班的还没地儿关钱呢!再说,我昨天还看见你在大街上卖西瓜呢,好好的……”
凤凤至少一米七五,据说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凤凤骂劳资科的老太太,“你个甲亢更年期,你积点德吧,你也办点人事儿吧……”
老太太脸涨的紫红,碍于干部身份或者骂街实力不济,只得甘拜下风。
有人刚想扶凤凤起来,凤凤便呻吟的变本加厉,指名道姓让张道富出来。
我们都看着厂长。
来的时间再短也知道张道富就是厂长,厂长就是张道富。
张道富站起来。
我们都以外他要出去应战,谁知他竟然往办公室更里面走去。在一个文件柜后面,他打开一扇若隐若现的小门。张道富把门拉开也没跟我们几个道别,倏的闪进小门里。
凤凤继续在外面骂。除了花样翻了几倍又开始指名道姓攻击。围观的人越多她越来精神。半个小时里我就了解了张道富的基本情况。
张道富老家郊区,现住河西。新房是他贱卖厂子里的地受的贿赂,前妻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成天找他别扭,新妻子虽貌美但是嫌弃他瘸还不想给他生孩子。张道富年轻的时候擅长拍马屁,身残志坚的拍马屁,现在身残志坚的光吹牛逼,听说成天忽悠小年轻……
我们几个彼此对视,五大三粗的凤凤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呼呼的风吹进心里灌得我们拔凉拔凉的。
凤凤躺在地上嚷嚷着:“张道富,你要是不给我发工资,我就让你上新闻联播。我们家报社有人,我姐夫卖晚报卖好几年了。”
围观的哄笑,有人问:“大凤,你们家还哪有人啊?“
凤凤铿锵回答:“小海地监狱,我哥判八年在那关着呢。我……“
话还没喊完,外面冲进几个彪形大汉,凤凤来不及站起来避让,领头的已经扑上来踢了她一脚。
我们都低着头不敢看。
我心目中这个世界的美好形象瞬间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