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过，人的一生总是面临选择，无数个选择时刻与其带来的影响构成了一个人漫长而又独一无二的人生，正因如此，人的飞黄腾达或者惨淡收场都源自起初不经意间的选择。我一直都奉行这句话为人生真理，并就在今天，在我好友阿杰的葬礼上，我更是对此深信不疑。

在阿杰的遗体前，他的母亲正用一种令人动容的声音哀嚎着，仿佛她的悲鸣能传达到另一个世界，把阿杰带回到她的面前。阿杰的父亲闭着眼睛，眼泪在心里打转，老人那十几年都没直起过的身板在今天像是快要贴到了地面。谁能想到小时候令他们骄傲不已的儿子竟会迎来这样一种结局。看到此景，我也不甚唏嘘。

（二）

阿杰是我的发小，我俩的家就在隔壁。从幼儿园到大学我们读的都是一个学校。在学生时代，我俩就像长在一根藤上的瓜一样，每天都形影不离。

但阿杰和我不一样，他个子高，身体壮又浓眉大眼，相貌英俊，从小便受到村里人的青睐。形象优秀的他学习成绩也经常名列前茅，甚至多次在数学和英语的竞赛中获奖。当时的他完全是父母口中的那别人家的孩子。

而我则普通得像乡间随处可见的小草。村里人看到我，总要先想一会，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啊？”然后，他们会一拍脑袋，“哦，那不是和阿杰一直一起玩的，叫什么来着？”

而且，那时我的学习成绩经常处于下游，阿杰需要1分钟解出来的数学题，我可能思考了20分钟都没有头绪。所以也难怪村里理发店的高师傅经常形容我和阿杰是一根藤上两只瓜，一只聪明瓜，一只笨瓜。

（三）

阿杰是什么时候走上那条路的呢。和尚们开始诵念经文，声音渐渐盖过了阿杰母亲的悲哀，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中学的一个暑假，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我依稀记得公鸡刚刚报晓的时候，阿杰来到我家，二话不说就拉着我往外跑。

“发生什么了？”我问。

“天吾，你的礼物来咯。”阿杰边跑边说道。

当初在小学时，阿杰的一次生日，没有人记得，只有我把珍藏的奥特曼玩具当礼物送给了他。收到了唯一来自朋友的礼物，他感动得甚至哭出了鼻涕，并和我拉勾约定，以后只要我俩生日，我们一定不能忘记给对方送礼物。这些年来，我们每年都没有失约。

所以，当阿杰拉着我来到农贸集市的一个商品摊前时，我以为他准备当场买一个礼物送给我。

可出乎我的意料，他指了指商品摊前的抽奖箱，说道，“天吾，你的礼物就在里面。”

这个商品摊最近正在举行抽奖活动。抽奖箱内有着写有一二三等奖的抽奖券，当然更多的是“谢谢惠顾”的字样。顾客可以花1块钱来获得一次抽奖机会。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用一块钱获得价值不菲的奖品。

“你不会要送我一张谢谢惠顾的纸条吧？”我开玩笑地说。

“奖品单子在这里，天吾你自己看，喜欢什么，我帮你抽什么。”

我瞧了一眼奖品单，一等奖是一台当时最新款的任天堂游戏机。我做梦都想要这个。可这毕竟是一等奖，那得需要多好的运气啊。

商品摊主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打趣地说道，“小伙子，昨天你没抽中，或许今天运气就来啦。”

阿杰也笑了，他的双眼闪烁着自信的光芒，说道：“昨天是昨天，今天可是我最好朋友的生日，那运气可就不一样啦。”

说完，他把硬币递给了摊主，右手攥紧着伸进了抽奖箱。

“天吾，如果我抽到“谢谢惠顾”的话，我就只能把这个纸条当做礼物送给你擦屁股啦。”

在我和摊主的笑声中，阿杰抽出了奖券。

摊主脸上的笑容刹那间褪去。而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等奖。嘿嘿。”阿杰高兴地搂着我的肩膀说，“有寿星在我身边就是不一样。”

摊主看着我们欲言又止，但在围观者的起哄声中，他还是依照规则，从箱子里拿出了游戏机。

“阿杰，说真的，啥时候你的运气变这么好了。”在回家的路上，我还是不敢相信阿杰只花了1元就拿到了500元都不止的游戏机。

“傻子才相信运气。”阿杰看着我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和我说道，“其实我抽出的奖券不是箱子里的，是我自己做的。”

阿杰没有在意我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昨天，我正琢磨送你什么礼物好，我当然知道你一直想要一个游戏机，可我没那么多钱。但我在那个商品摊上看到了我想到的东西，而我也明白花钱抽奖拿到游戏机简直是痴人说梦。突然间，我灵光一闪，有了主意。我先去那个商品摊抽了几张奖券，毫无意外都是“谢谢惠顾”，然而有了奖券的模板，我成功设计打印了一张可以以假乱真的一等奖奖券。接着在今天抽奖时，我把做的奖券握在了手里。最后就是你看到的了。”

听了阿杰说出的真相，我的喜悦一下子没了一半。因为我是一个老实孩子，父母从小教育我不能投机取巧，因为这样迟早会害了自己。

阿杰见过我没了之前愉快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天吾，你看今天摊主最后的表情，箱子里十有八九是没有一等奖的。说白了，今天的抽奖其实是我和老板之间一次赌博，只是老板输了而已。”

虽然我心里依旧不踏实，但还是收下了阿杰的礼物。而阿杰在那次成功之后，彷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原来获取金钱还有如此的捷径。于是乎整个高三，阿杰不再执着于学习，相反他开始钻研赌博与骗术，并时常和我吹嘘他正走在一条飞黄腾达的路上。

“死读书只能给别人打工，工资又少，还要看老板脸色。而我只需要学会一点技巧，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这是他常说的话，也渐渐成了他的人生信条。

（四）

高考结束后，当初志向不是清华北大就是复旦交大的阿杰，虽然还是去了上海，考上的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而成绩只够进专科的我经过高三一整年的努力，勉强考进了和阿杰一样的学校。

“这样好啊，我们俩兄弟就算远在他乡，也有了个照应。”高考失利一点没有影响阿杰的心情，能和我读一个大学反而让他高兴。

然而在火车站送别我们时，阿杰父母的失望之情还是溢于言表。不过，阿杰的母亲还是细心地将生活用品与家乡的土特产打包装进一个小箱子交给阿杰，并嘱咐他多给家里打电话。他的父亲虽然默不作声，却执意将儿子装满衣物的厚重箱子扛在了自己佝偻的背上。

最对阿杰失望的可能不是他父母，而是理发店的高师傅，他生气地修改了他的那句名言，一根藤上两只瓜，两只再普通不过的瓜。

进了大学，我的专业是计算机。我发誓这四年必须加倍努力，能够在毕业后能靠自己的所学东西在上海生存下去。所以在大学的日子里，除了睡觉，我不是在课堂就是在图书馆。

阿杰学的专业是金融。然而他还是痴迷于赌博，在大一时，他便加入了一个魔术社团，善于学习的他几个月之后就能将扑克牌玩出花来，几次的文艺晚会中他的魔术表演让他出尽了风头，加上他相貌英俊，向他告白的女生数不胜数，他也成了学校里不折不扣的名人。

由于社交圈子的差异，我俩之间的关系不如往昔。但每年生日礼物的约定我们一次也没有忘记。这仿佛也告诉着我，阿杰虽然和我走在了不同的路上，但至少我们仍是好朋友。

时间来到了大四，开学没多久，阿杰在图书馆门口找到了我。

见面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搂着我肩膀，笑着和我说：“天吾，你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每次找你，你室友说你不是在打工就是在图书馆，你的人生也太无趣了吧。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都单身三年了，也不差这一年。”我尴尬地笑了笑。

阿杰没有接话，拉我着来到一个小亭子。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副牌，让我和他玩几局21点。21点的规则我还是懂的，所以我就答应了。

可当一副牌发完，我都没有赢他一局。惊讶的我刚想说，你运气怎么这么好，却突然想起阿杰曾经说过的话，傻子才相信运气。

这回，阿杰罕见地没有吹嘘他的技术，而是一本正经地说，“天吾，有些话我只会和好朋友，不，最好的朋友才会说。”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之前认识了一个叫强哥的人，他带我入了门。我们靠这种技术赚了不少。天吾，你也看到了我的技术，肯定没话说。而强哥也很信任我，我打算大四一年跟着他出去闯荡，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实习吧。”说到这里，阿杰突然面露难色，“可赌博这玩意，总得要点本金。而我钱不多.......所以.......”

阿杰这个自信又自尊心极强的人，在我印象中，他从小到大就没问别人借过钱。习惯说话直视别人眼睛的他现在红着脸，低着头，迟迟不肯开口。见他如此，我也就直说了。

“阿杰，需要多少，你说吧。我大学这几年一直出去兼职，也不乱花钱，还是有点存款的。”

阿杰感动得红了眼眶，他还是那么一个容易感动的人，自从那天我送他玩具哭了鼻子后开始一直如此。

“你借我的钱，我一定双倍还你。”他拍着胸脯保证。

（五）

自从借了阿杰1万元之后，我也有过后悔。但要真要我直接拒绝阿杰，我是做不到的。另一方面，我也相信他能成功，在我印象中，他做任何事都是那么自信，那么有天赋。

然而大四一年我在学校里都没见到过阿杰，他甚至毕业答辩都没有来。可我还是对他抱有信心，因为在我心中，阿杰还是那个阿杰。

果然，我的期待没有错。在毕业典礼那天，我在校园里见到了他。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相貌极佳，身材曼妙的大美女。

阿杰老远就看到了我，朝着我挥手打招呼，我同样挥着手回应。

在阿杰定好的餐厅里，他直接开门见山，还了借我的钱。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按照他的约定，他应该还给我两万元，可他却一次性地给我转账了五万。

我惊呆了。

“琪琪，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赵天吾。天吾，这是我女友，李琪。”

“你好。”琪琪礼貌地向我打招呼。她身上浓郁的香水气味，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连反应都迟钝了几分。我从小到大都是单身，大学里的计算机系又是男多女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见我不说话，阿杰跑来打圆场，“我兄弟天生这样，老实巴交的，一见漂亮妹子就变哑巴，不过呢，人是一级棒的！”

“过奖了，过奖了。”我尴尬地说。

阿杰还是和往常一样搂着我肩膀，让我体现了到了那熟悉的感觉。“天吾，我俩好兄弟，废话就不多说了。现在呢，我已经和强哥分道扬镳了，这一年我也赚了不少，打算自立门户，你是我最信赖的兄弟，要不要和我一起干。”

说完他拍了拍我肩膀，意味深长地说：“琪琪还有很多漂亮的闺蜜，你答应的话，我让她帮你介绍一个，颜值身材那肯定没得说。”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炸了，赚大钱，美女陪伴，这些我一辈子不敢奢求的事就这样摆在了我面前。我的双腿开始微微颤抖，就像站在悬崖边上一样，跳下去可能是死亡，也可能迎来崭新的生活。

我很想接受，和阿杰作伴，我觉得放心。但最后，父母的教诲还是让我保持了清醒。不要做投机取巧的事。

如果幸福在左，赌徒一定是在右边。

“可以让我考.....不......还是算了，阿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不是这块料，我还是靠敲代码吃饭吧。”说罢，我便准备起身离席，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当时，我做出决定的瞬间就像咽下卡在喉咙的鱼刺，一下子舒畅了许多。阿杰用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我，不过对我的决定，他也没多加挽留，或许他早已猜到了我的选择。

（六）

在那之后，我毕业走向了工作。在单身寂寞或者单位高强度加班时，我的心中还是有些后悔，幻想着如果我答应阿杰，生活会变得如何。不过后来在朋友介绍下，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婆。她并不漂亮，但非常温柔，非常爱我。与此同时，我的工作也渐渐走向正轨，从小养成的踏实肯干作风让老板十分欣赏，不久我便升职成了公司中层。好起来的人生也让我渐渐淡忘了那次决定。

毕业后，我和阿杰几乎没了联系，只是每次生日老家总会收到阿杰寄来的礼物。而我也会在他生日时将礼物寄到他父母手中。这也让我知道，我们还是好朋友。

可今年我的生日阿杰的礼物并没有如期而至。顿时，我心里出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阿杰是不可能忘记我生日的，那么唯一的可能是.......

果然，年底，我接到了我父母的电话，阿杰死了。

我连夜赶回老家，却并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有传言他是在赌博中出老千被发现，被庄家追杀致死，也有传言说是他输光了钱后跳江自尽，不管是什么，阿杰的确是死了。他那飞黄腾达的梦想，被燃烧成了无力的灰烬，装在了名为现实的盒子中。

葬礼结束后，阿杰带给他家庭的伤痛仍在继续。许多高利贷的收债人员陆续赶到他家中，拿出了阿杰所签下的借款条约。两个老人不可能拿出那么多的钱来，而那些手臂满是纹身的社会人可不那么好打发，他们一边说着污言秽语，一边闯进阿杰家中寻找着一切值钱的东西。

阿杰母亲天生胆小，在每天不断受到惊吓后，旧病复发住进了医院。他父亲也坚持不住，在某天朝着收债人员跪了下去，瘦小又佝偻的身影是那么的无助，老人双眼含泪，哽咽地说道，“求求你们了，我们家实在没钱了，我儿子欠下的债，这辈子我做牛做马都给你们还，这辈子还不了就下辈子，下下辈子.....我给你们磕头了。”说完院子里传来一阵砰砰的磕头声。看到此景，连那些收债人都动了侧影之心，扶起了老人，不知道在那个世界的阿杰看到会怎么想。

我在老家帮父母修完了房子，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也快出生了，一切都像着好的情况发展。当初阿杰送我的游戏机我仍然会拿出来打几盘游戏，奇妙的是这个游戏机经过了多年岁月，却没有一点损坏的痕迹，就像我俩之前的友谊一样。可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从没收到过这个游戏机，也许这样阿杰便不会走向那条回不来的路。可是没有如果。

一根藤上两只瓜，一只好瓜，一只烂瓜。高师傅说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修改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