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到底长什么样。
01/杀死一只兔子
我家养了一只兔子,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
有一天,我把兔子拿在手里把玩,那时候它大概刚刚两个半月,很轻很小的一只,指甲也刚刚长尖。我一手握着它的爪子,一手托着它的屁股,360°转圈,想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正当我看得起劲,发现它真的是三瓣嘴,还想轻轻扒开看一看它的牙齿,它突然像受了惊一样在我怀里挣扎了起来,扑通一声跳下地去,在我胳膊上留下三道冒着血的划痕。我被惊到了,反手打了它一下。从此我发现,它在看我时,都是一副受了惊的眼神。
那是第一次,并没有多用力,但暴力却像泄了闸,开始不断在内心深处骚动。尤其当发现它怕我,发现它躲着我的时候。我开始有一种神奇的体验,好像这是一个属于我的生命,一个臣服于我的生命,一个我可以驾驭的随意摆布的生命。而它越挣扎,就越会刺激我的神经。我想对它说,“嘘,别动,不然我会伤到你。”可惜它听不懂。
起初,这种感觉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直到一次在给它梳理毛发时,我的手轻轻在它的脖子上摸索,有一瞬间,我觉得我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掐死它。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像个精神病。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异常着迷于研究悬疑恐怖电影,变态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暴力史之类的东西,仿佛只有这些能刺激我的神经,能让我得到一分一秒的发泄。沉迷于黑色伦理的世界让我觉得真实而疯狂,直到朋友突然对我说“你关注的东西都好阴暗啊”,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取向”似乎出了问题,我所喜欢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东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一个不动生色的异类。而兔子事件又让我认识到,如果不是道德强大的力量在钳制着我,也许我还是一个危险份子。
或者我就是一个精神病。
02/我想杀死我自己
朋友对我说,她得了抑郁症。
我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病,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听说身边有人得这个病。早在未毕业那会,就有朋友对我说,她好像抑郁了。那时,我仅当做那是一个玩笑。直到她讲出她的家庭,讲出她前去心理咨询的经历与体验,直到我开始关注并越来越了解这个话题,我才恍然发现,那时她说的可能是真的,而我居然还用戏谑的口吻和她说话。
直到又一个朋友,消失了很久,突然出现的时候,她说她生病了,我瞬间就懂了,但却不懂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张国荣、乔任梁、憨豆、崔永元……他们中有的因为抑郁症死了,有的通过种种治疗和疏导活了下来,却仍走不出那段患病的阴影。就像我那个朋友,她说她好多了,却仍不肯直接说出那个病的名称。
近年来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相关报道与评论也越来越多,有一期《暴走大事件》就专门做了这一题材的内容。我虽不认可节目里的专家对于抑郁症的定义,但我认可他们的态度,那就是理解与尊重。
我并不想将它归结为精神疾病,但不得不说,很多人仍旧持有这样的观点。乔任梁死后,掀起了一阵对于抑郁症的关注,朋友也和我一起讨论过这一话题,她说,“疯了吧?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死。”我曾试图向她解释,抑郁症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那不是一种能完全依靠意志去克服,完全依靠“乐观”去压制的疾病,那是一种会颠覆我们眼里的世界,夺去它的色彩的疾病。让一个患了抑郁症的人保持乐观,如同让一个失去双腿的人站立直行。而我终究没能说出口,因为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那种痛苦。
她为什么得了抑郁症,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我们一直没能有机会做一次深入的交流,又或者我不够有自信能在整个谈话中都不触及她的痛点。只知道在与她接触的时候,我发现她愈发敏感,她会极度在意有没有打扰我的工作,占用我的时间,而这会让我更加紧张。我试图大大咧咧地把她当做一个正常人,但我发现,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能。
我不清楚为什么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遗忘了开心和自我修复的本能,需要靠药物去辅助欢乐,我只知道,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少了这样一味色彩,需要我们共同努力,帮他们找回。
03/他们险些杀死了她
行为艺术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很多人认为是精神病患者,直到今天,这一艺术也没能得到全部的理解与认同。而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无疑是这些“疯子”里最疯狂的一个。
她做过很多让人细思极恐的行为艺术实验,而其中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无异于她的《节奏》系列作品,尤其是其终极作品《节奏0》,更让她险些死在实验台上。
整个实验的过程是,她将自己麻醉,然后站在实验桌前,桌上有很多危险物品,比如手枪、钉子、鞭子、剪刀等等,参与实验的人员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她做任何事,而她均不予反抗。
实验开始之初,人们只是简单地在她身边比划,做一些轻微的伤害性很小的动作,发现她真的毫不反抗之后,人们开始操起更多危险的工具,做出更多危险的举动。有人剪碎了她的衣服,有人拿着玫瑰花,狠狠用刺扎她,继而人们拿着钉子、小刀、剪刀等等工具在她身上留下越来越疯狂的伤痕,这一过程中,没有任何人阻拦,而她也不做任何反抗。直到最后有一个人拿起手枪对准了她的头,才被制止而终止了实验。
人们究竟可以疯狂成什么样子?当摆脱了道德的束缚,且手握权利的时候?就如同我在兔子的脖子上摸索,随时有可能掐下去。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魔鬼,在蠢蠢欲动,在搅扰着我们的人生。
在地平线系列纪录片,《你有多暴力》中,迈克尔帮我们探寻了这一因素,通过研究发现,研究者实际的暴力程度可能远比他们自我认知的要大,而产生暴力的因素,竟然与睡眠障碍有关。这不禁让我联想到了抑郁症一个重要的诱因及表现——失眠。
不可否认,在现如今,尤其是年轻群体,几乎每天都生活在重压之下,高强度的工作压力,高强度的对比压力,高强度的经济压力……而这些都反馈到了我们的精神层面,失眠、痛哭、吐槽、狂奔;焦虑、敏感、抑郁、暴躁……害怕被发现,害怕因此人设崩塌或者遭遇嘲笑,因此只能暗自发泄甚至不敢发泄,最终集结成为内心随时随地都会爆发的小宇宙,甚至演化为混乱的人际关系或者男女关系。
而我们的世界真的有人懂吗?网络上的鸡汤文学,亲戚邻里的人生经验,同事朋友的哲思箴言……他们只会更让我们觉得,好吧,原来我并不是一个正常人。
04/我们杀死了他们
大学时期读过一本畅销书,《天才在左,疯子在右》,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那本书里呈现的世界,几度让我着迷。那些所谓的精神患者,他们有着没边的脑洞,敏锐的嗅觉,超强的感知力,他们能看到或听到或感受到那些我们不曾见过的世界。他们被定义为疯子,而我却几度觉得,疯了的是我们自己。
我们,一群拼命排除异类,伪装自己,试图让自己混在人群里的人,而一旦有人高出了这个群体,就会被冠以“疯子”的称谓。言语暴击、不公正待遇、冷漠相待……我们都在或多或少地变相施暴,以此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并将其转嫁他人。
异想天开的是疯子,悲观哀伤的是疯子,暴力易怒的是疯子;苏格拉底是疯子,哥白尼是疯子,梵高是疯子,亨利黑德是疯子;迷信上帝是疯子,迷信科学是疯子,迷信自己还是疯子……那么到底正常人长什么样?平庸的、无思想的、传统的、被时代拖着走而不是妄想拖着时代的,是否才是“正常”概念里该有的名词。而现实却是,这些疯子们,用他们疯狂的大脑,创造了这个世界。而我们这些平庸者,却用无法理解的目光,间接杀死了他们,又当那些疯言疯语被验证为真的时候,把这些“疯子”束于高墙,顶礼膜拜。
所以我时常在想,这个世界对于“异类”是不是太不够宽容,总施以言语的暴击,为他们徒增压力,却又当做自己是个没事人一样,在事发后,置身事外。乔任梁、张国荣、哥白尼、梵高……这些“疯子”的死,和每一个“正常”人都脱离不了干系。
人类是群体性动物,但并不能因此以单一的标准划分,去做正常与非正常的比较。而划分的标准,也不该由某一个看似正常或者不正常的群体单一的来界定。在这个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的时代里,我们更多需要的,是对于“异类”的承认与包容。承认其与众不同,包容其与众不同,而不单单是以自己的行为准则与思想,强迫他们变得和我们一样。
我们不一样,这也正是人类社会精彩且富有创造力的根本。没有人应该被随意冠以“精神病”或者“疯子”的称谓,只要他是无害的,他自由的思想,他用以约束自我行为的道德,他逃避群体或者融入群体所花费的力气,都理应得到理解和尊重。
我承认我是个非正常人,甚至某些时候,可能是个疯子——如果我大声的对我的同事说,我几乎掐死了一只兔子。但我也同样在努力辨别该与不该,能与不能的界线,努力去做一个无害且有益的人。因此,请允许我将自己称作是“正常人”,就如同那些抑郁症患者,如同那些炽热的行为艺术家,如同那些为科学与艺术献身的人。
那些在自我精神泥沼里挣扎的人。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控制自己“杀死一只兔子”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