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薛涛
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无论如何,锦官城和浣花溪都是浸透尘缘的名字,薛涛自嘲的笑着,选了此处隐居,那便不是“隐”了,犹记当年,诗酒趁年华,“万里桥边女校书”诗名远播,或者是艳名远播,那些诗酒浮名诗词唱和把热闹攘进骨子里,她早已习惯了那些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日子,纵脱了乐籍,若从一枝红艳露凝香过渡到到雨打梨花深闭门,似乎还缺少些什么,她三十几岁了,写过很多诗,看过很多诗,那些才子名士,争相来博取她的一顾,一首诗若是博得她的一赞一笑,一曲清歌,一盏酒,都是颇为香艳且自得的佳话。是的,香艳,她尤为清楚,他们赞她的诗“无雌声”。她只是笑,若是寻求“无雌声”,盛唐诸公哪一位不是气象宏大境界高远,为什么还要殷殷的捧着诗文来求我这虚名的“女校书”阅览呢?有诗名的女人不过是更高端的声色之娱罢了。过去的岁月里,薛涛一径笑着,把无数人的梦染成绯色,成全一个个当事人也津津乐道的“佳话”。可她知道,这眼角眉梢的暧昧官司不是爱情,韦皋的豢养,更不是。浣花溪水悠然明净,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薛涛置身其中,浣花笺,薛涛井,似乎都在等待什么,这浓烈的女子,若不等来她的酴醾一季,如何甘心花事了。
她,等来了元稹。
和其他与薛涛交游的文人相比,元稹不是最出色最有才的,也许,不过是因为,他来的刚刚好。四十一岁的年纪,即便放在当代,也是岌岌可危了,纵是艳冠群芳,也行近明日黄花。若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时,元稹未必能得到如此青眼。也许一切不过如元稹的诗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元稹,恰好是做了薛涛的最后的一季花。
有时候,人更信任自己擅长的东西,比如诗人文人,都更信任纸上千秋,且文人更重知音,薛涛毫不例外的需要有人赏她识她怜她惜她,其实,恐怕每个女文人都需要一个肉麻恋人,比如胡兰成之于张爱玲,比如元稹之于薛涛。她需要有人配合她的孤高自诩,她怕她的骄傲如游丝飘摇落不着实处。这是悲剧,也是现实。
女诗人遇到登徒子,轻易便可以把恋情谈的旖旎宛转。两人之金风玉露一相逢,薛涛是欢喜的。她沉醉在这个小自己十岁的男人的温柔乡里,不念往日奢华,但求岁月静好。其实,薛涛明明是清楚明白的人,看她写给韦皋的《十离诗》,低回婉转但界限分明。她退,她做小伏低,她自污为宠,但她保留自己的心。年轻时清楚若此,所以说,岁月对于女人的摧毁是摧枯拉朽式的。终于有一天,薛涛也会老,她不及泼洒的一腔热火和即将形单影只的危险是她的内忧外患。钱钟书说:“大龄青年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薛涛,是老房子。元稹,是她的流离火。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薛涛写“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元稹裹挟这一腔柔情蜜意的说盟说誓,斩获颇丰,当代奇女子才女子的薛涛,成了沉迷与爱情的小女子,她想的是双宿双飞,白头偕老。旧时歌女的爱情三字箴言,不是“我爱你”,而是“带我走”。元稹答应带她走,只是时间概念比较模糊,是回来接她。不知道薛涛知道与否,元稹对崔莺莺,也说回去接她的。
薛涛开始了她的等待。锦官城,浣花溪,薛涛井,现在看,每个名字都花月春风。可当时,这些又寄托了多少薛校书的深情婉转相思无奈?负心人的离开,无外乎是渐行渐远渐无声。奈何薛涛仍是盛名才女,即便元稹无心,还有其他人带来消息。最初,听闻他安定了,但是没有来,薛涛写“知君未转秦关骑,日照千门掩袖啼。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你没有来,日照千门,寂寞倾城。或许你有我不了解的苦衷,所以纵使掩袖悲啼,我的等待还在。重门深院静,不知道薛涛会不会想起,当初,韦皋也说要带她走的。她拒绝了。不爱,便相忘江湖;爱,落得相思重楼。
不知道元稹如何作答,一年后,他娶了小妾。安仙嫔,很人世烟火气的名字,薛涛想着:她美吗?她也秦歌楚舞妙笔生花吗?浣花溪流水窅然,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薛涛到底等了元稹多久,那一年她写下这首《牡丹》:
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泪湿红笺怨别离。”著名的薛涛笺风行于多少文人墨客的怀袖,可是薛涛,渐渐失去了安放她的怀抱。“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薛涛仍在等。她认为一朝相知便是地老天荒,还想着心有灵犀,“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但是这一次,她等来了另一个人的另一首诗。白居易《与薛涛》:“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此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文人之无赖相,简直让人看不得。短短二十八个字,蕴藏了多少流氓心意!你纵是峨眉山秀,倒追我们元稹也是前路凄迷。这边厢春风犹隔武陵溪,你因何重有武陵期啊?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薛涛终是醒了。
她改了道装,深入简出。她的世界,关于爱情这一场落幕了,此后的日子里,她动用所有的骄傲守口如瓶。浣花溪旁明月自来还自去,只无人倚玉阑干。
我们站在历史之后看元稹颇为滑稽,一个女子的痴情在他理直气壮的背负下,成了一个“始乱终弃”的成语故事。他狎妓纳妾,调戏人妻,丝毫不妨碍给亡妻韦从的悼诗写了一首又一首。他离开薛涛十二年,尚自有脸寄诗云“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想来彼时薛涛亦是厌的,十二年足够看通透一段感情,一个人,当元稹再把这“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的肉麻句写出的时候,薛涛心底是不是也如张爱玲一般崩出三个字“无赖人”。胡兰成不也是在多年以后还在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他抛弃她,多年之后却念念不忘反复提及,不是因为缘深情长,只是因为,她是有格调的女人,她是他的风流史上最有名的女人。她这厢心伤难愈,他已可以显摆她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他需要高华的女人来担当他高华的妄想和诗,毕竟,有几个女人当得起“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卓文君来不及了,薛涛总是勾搭过的,如不拿来写一写,似乎也辜负了文人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