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停棺三月，司马家开始准备扶柩回乡安葬等事宜。

司马师送完羊祜回到后院，见侯吉和依芳正在廊下说话，依芳垂着头不知道侯吉说了句什么，她一甩手闷闷低吼“我不去了”，司马师心中奇怪，依芳并不是惯使小性的丫头，便问道：“怎么回事？”

依芳抬头一看，忙侧转过身，不敢看司马师，侯吉见了只好回道：“大公子，没什么事。这不要扶柩回乡了么，二公子房中没人，我让依芳过去帮忙收拾收拾。”

司马师微微点了点头，复又笑道：“依芳要是不愿意的话，侯吉叔也不用强逼......”

依芳闻言回转过身来，忿忿道：“大公子莫要冤枉了我，哪里是我不愿意去，是二公子把我挡在门外，说他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不要我管呢。”

司马师知道昭儿近日心情不好，有点阴阳怪气的，这回依芳撞在了刀口上，只好安抚道：“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昭儿那脾气你不是最清楚么，别跟他轴。过会儿他就满府的找你要这要那了。何况，他原也这么大了，几件出行的物件哪里就自己收拾不了了呢，随他去吧。”

侯吉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连连说好，又问道：“大公子您那边，少夫人可忙得过来么？”

司马师沉吟了一下，道：“我先回去看看收拾得怎么样了。”说着回到房中，见夏侯徽正在装笔砚，忙走了过去，道：“这方砚台就不带了吧，温县老家不比这里，捡些随手的用就好了。”

夏侯徽见是司马师，浅浅一笑：“我想也是，所以正准备把这些都整理收起来封箱。”说着指了指窗下案上的一个木匣子，道：“那些是要带回去的笔墨，瞧着上面的损耗，我想应该是你常用的，你看看合不合用？”

司马师却没有过去，只是随之看了一眼，便笑道：“你这么聪慧，定是合我心意。”他只是无心一说，却见夏侯徽飞红了脸颊，纵是一身麻衣粗布也是潋滟生光，心中不免有些愧意：“劳苦你了，媛容。”

夏侯徽停下了手，怔了怔：“子元这话何意？”

司马师却捡起她放下的狼毫笔，小心包裹起来：“你本是世家豪门的闺秀，名门氏族的俊才当与之配，而今下嫁给我，本已是委屈了。此番又有这么多变故，让你平白的受了那么多非难，还要远离父母兄弟，随我们到僻远的老家过穷苦的日子，于身于心，岂不劳苦？”

夏侯徽闻言，心中灼灼，轻轻摇了摇头：“王侯将相本无种，哪有有那么多下嫁高攀？爹和叔叔们都是陛下的肱股之臣，大魏的新政掌舵者，司马家明日前程不知何几，子元何必菲薄，况且有你这番话有你这份心，胜过多少锦衣玉食、王侯公子，我怎会不知满足竟有委屈辛苦？”

夏侯家的女子姿容出众在魏蜀吴都是有名的，可是司马师第一次见到夏侯徽时便觉得，容貌倒未必有多惊艳，但她整个人却像石子投入湖波，在他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美人他见得不多，相比于皮相，他更在意那个人给他的感觉，比如母亲的刚强厉害，柏夫人的绵柔急智，而夏侯徽不一样，那是一种熨帖的安好，温婉的恬静，让人想到久长、朝暮。

司马师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沉吟了许久，方舒心一笑：“叔子判人总是百无一漏。”

夏侯徽目光流转，笑道：“好呀，原来适才子元与羊叔子不是友人话别，却是在背后道人短长呢......”

司马师也有些难为情，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只是说到了我们新婚，所以随口聊了两句......”说着觑着夏侯徽的神色继续道：“叔子对夫人颇为赞许，说令兄少有贤名，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夫人与兄长一母同胞，胸怀容德不凡，亦是闺阁之秀。”

夏侯徽涩然一笑：“说到朗朗如日月入怀，羊叔子才当得此言。”

司马师点头称许却不无遗憾：“叔子为人豁达爽朗，今日听他言语，却多有不仕退隐之意，一腔才学见识不用于时，岂不可惜。”

夏侯徽心知司马师定是有意为司马懿招揽新政人才，却被好友婉拒了，她不便明言，一边收拾着书简，一边道：“择时而动，不正是君子所为么？”

司马师想起当初父亲也是为朝党之争避病不出，深以为然，走过去接过夏侯徽手中的书简，放到箱笼中，扫眼看房中拾掇得差不多了，便道：“自我们成婚到翁翁丧礼，你一直在屋子里闷着，现下有点闲暇，我领你到院子里逛逛吧。”

夏侯徽哪有说不好的，司马师便上前轻轻牵起她的手，夏侯徽低下了头，他也不觉红了脸，却没有放开，缓缓道：“你忙活了这半日，想必也饿了，咱们先到厨房里，看看侯吉叔有没有做什么吃的。”

两人出了门，慢慢沿着回廊边走边聊，柱子上哪一道剑痕是怎么来的，院子里的庭树被折枝的断口，曾经摔倒在哪一块青石板的边角上，血流不止，疤痕尤在......

不觉便到了厨房，侯吉见二人携手过来，拿着锅勺笑眯眯、甜滋滋的喊“大公子、少夫人”，夏侯徽随司马师叫了一声“侯吉叔”，本是她自己要说的，却听司马师在一旁揭锅掀盖的，边瞧边问：“侯吉叔，有没有什么填肚子的吃食？”

侯吉啧了一声，道：“这还没到点呢，我还没开始准备......”

司马师却拿着一个瓦罐盖，嘟嘟道：“还没准备，那这是炖的什么呢？”

侯吉走近了几步，拿过罐盖重新盖上，道：“大公子，香吧？我瞅着这阵子老爷夫人为了您的婚事还有老太爷的丧事劳心劳力，预备着给补补......这不，上次的贺礼有几只上好的鲍鱼，我就挑出来炖着了......”说着，又笑道：“要不，您尝尝味道，看看咸淡是否合宜？”

司马师却走开了，笑着对夏侯徽道：“媛容，侯吉叔的厨艺，我们从小吃到大，从没腻歪过。昭儿常说，是侯吉叔把咱们的嘴给养叼了。”

夏侯徽闻言只是朝侯吉笑着，并不言语。

这时，依芳端着茶盘从外面过来，还未进门，便见夏侯徽在门口，便往后退了一步，司马师悄然不觉的微一皱眉，还未说什么，却听侯吉喝住了她：“依芳，有什么事？”

依芳只得进来，给司马师和夏侯徽依次行了礼，才放下茶盘，上面的碟子里还余了几个青果，道：“刚刚夫人吃了几个，便叫奴婢把剩下的送到厨房来......”

侯吉瞧她神色，便问道：“夫人还吩咐了什么？”

依芳微微低了低头，却道：“也没什么了。”

侯吉也不好再问，这时夏侯徽笑着道：“子元，在这里搅了侯吉叔这么久，要打扰他干活了，咱们上前边去吧......”

司马师点点头道好，临到要出门了，夏侯徽又收住了脚步，缓缓道：“母亲刚进食了青果，不宜再吃海味，许会不适，引起腹痛、呕吐、恶心，侯吉叔您费心准备的鲍鱼晚饭再上可能更好。”

侯吉愣了愣，忙道好好好，依芳也不知夏侯徽说的是真是假，只见她朝她笑了笑，就和司马师一起走了，这才问侯吉：“她是真好心还是假菩萨？”

侯吉瞪了她一眼，道：“少夫人是老爷夫人和大公子都认了的，那就是咱们司马家的人了，你个小丫头在这边瞎琢磨什么？！”

依芳想了想，撇了撇头，道：“我看着她也像好人......”

侯吉闻言笑了，却听她又道“但，总觉着她像是司马家的祸害”，便失了笑。

司马师瞧了夏侯徽好几次，终是忍不住道：“夫人到底还藏着哪些本事是子元不知道的？”

夏侯徽倒是笑了：“哪里算什么本事呢，不过是儿时贪嘴，以身‘试药’罢了，所以对于医嘱记忆犹新呢......”

司马师也不觉失笑，又想起一事来：“说是给你拿吃的，结果光顾着看了，书房里还有一些果脯，我去给你拿来吧......”

说着举步便要走，夏侯徽连忙拉住，娇嗔道：“不要紧的，我也没那么饿，现在吃了，等下正经吃饭的时候反而吃不下了。算了吧。”

司马师还待要说，却听庭外大门顿响，两人转头望去，只见几个内侍拥着皇长子神色慌张阔步而来，径直穿过了前庭，皇长子一路奔走一边高声直呼：“司马中丞何在？司马中丞何在？”

司马师和夏侯徽对视了一眼，夏侯徽见司马师眼有急色，道：“你快去。”

司马师握了握夏侯徽的手，道：“你先回屋去，我去看看爹。”

说罢，便提起衣角疾步往正堂赶去。

夏侯徽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回转身却见收拾行装的几个下人也被惊得立在当下，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暗觉只怕是波澜又起。

果然，过不了多时，便见司马懿和张春华齐齐入宫去了，司马师后来回房，神色黯淡、不无悲痛的告诉她，宫里郭贵嫔小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