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阿雪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麦子熟了。

梁功成骑着驴子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风吹着薄衫,田野间卷起层层麦浪。

他捂紧怀里揣着的一条小黄鱼和半匹织金镂花的妆面缎子。

每到这样的天气,梁功成总是会想起他在水渠边上遇见阿雪的那天。

那是他娘的忌日。

一个女人的到来顶替了另一个女人的离开。

阿雪穿着干净的蓝色碎花布短衣,眼里映着金黄的麦子。

天和地都很干净。

整片黄土高坡上大写着自由。

1

“这是半亩庄的梁秀才,这位是端老爷,四平县的地主爷。”

梁功成从小没了爹,但幸而有大户人家里做过好几年管家丫鬟出身的娘,给了他良好的家教,让梁功成总是能以适时的微笑来掩饰颔首时的僵硬。

“端老爷的姑娘叫端凤姐儿,今年十九岁。”

媒婆向端老爷点了点头,端老爷咳嗽一声,屏风后面就转出一个年轻姑娘。

身材窈窕,眉目含情。

最主要的是,这姑娘身上有着难得的一股书卷气。

端凤姐儿抬头,发现梁功成正痴笑着看她,二人皆是脸上一红,腼腆地低下头。

一九零零年二月,一场传统的相亲仪式,就在落满飞雪的深宅大院里以一种含蓄的方式悄无声息地举行了。

但在座的人不知什么是公元纪年。

他们只知道如今在位的是光绪皇帝,这位少年登基的君主已经在位二十六年了。

梁功成低着头红着脸就要将怀里抱着的织金缎子放在桌上,媒婆却把他拉到一边去。

“少爷,这姑娘家这么多陪送,相貌也是拔尖儿的,怎么就十九了还嫁不出去?”

“许是端老爷颇有家资,想多留姑娘几年?”

梁功成心里也起了疑云。

“难不成这姑娘是个哑巴?”

他想起死去的母亲从前也是在过了年关的时候骑着驴子,去城里把一年的收成换成小黄鱼和半匹缎,然后在打春农忙之前为自己四处相看。

挑来挑去多少年,直到死都没合上眼。

她娘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哑巴。

所以梁功成喝茶的时候,故意将茶水溅到姑娘裙摆上,端凤姐儿只是笑,摆了摆手。

梁功成猛地想起家中那个叫阿雪的姑娘。

穿着蓝色的碎花上衣。

她像一片雪一样,从江南飘到长安,飘到半亩庄属于他的那片旷远的土地。

再从田垄里穿过来,拨开层层麦浪,来到他的面前,笑得单纯明艳。

2

梁功成坐在院子里,摆弄着桌上的木头。

堂屋里的茶桌上放着一个大筐,那半匹织金镂花的妆面缎子放在最顶上,下面或新或旧,还有十几匹布。

他想他娘了。

那个会让他读书的娘。

他从小就喜欢木工活,觉得能设计出投石车,神臂弩,曲辕犁才是最厉害的,那时他顶顶讨厌那个整天叫他念书的娘。

读书能让人吃饱饭吗?

他那可怜的太爷爷,辛辛苦苦读了一辈子书成了十里八村第一个秀才,最后却是在冬荒的时候饿死的。

所以从他爷爷那代起,梁家就开始存地,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如今家中千顷良田,一年的收成能换一条小黄鱼,五条小黄鱼能换一条大黄鱼。

这种俭朴一直延续到梁功成身上。

他成了秀才,却没穿过长衫。

他的心里只有木头。

他的人也像个木头,沉默,善良。

3

阿雪是北雁南飞快要入冬时来的。

那时候梁功成坐在高高的田埂上,看着脚底下金黄的麦子,里面穿出两个衣衫褴褛的人影来。

男的说他叫阿冬,女孩叫阿雪。

他们是兄妹,从南方逃难来的。

梁功成老实地点点头,在田垄上和木工间里长久寂寞的日子,不足以使他拥有引起话题的能力。

他觉得他们不像兄妹。

可阿冬说他们是兄妹。

他信了。

他只是盯着阿雪傻笑。

他的样子落在阿冬眼里,令阿冬扯出一个欣喜而又纠结的怪笑。

“我们是南方逃难来的,要到京城去投奔郡王府当差的表叔。”

“哦,那你们走偏了,这里是西安府,你们还要北上,京城比这里还要更向东。”

“快入冬了,我不想妹妹再跟着我挨饿受冻,不知您能留我妹妹住一段时间吗?我寻到表叔就回来。”

阿冬有些凝重地盯着远处泥胚子砌的工工整整的院落。

梁功成把他们领到种着一棵大枣树的院子里喝茶,阿雪看阿冬的眼睛里满是依恋。

那天,阿雪坐在门槛上看着阿冬远去的背影,从风澜星起,坐到月尽天明。

“回去吧。”

梁功成想要扶起她,手却无处安放。

最后拢紧自己的袖口,隔着袖子抓起阿雪的袖子。

阿雪满脸泪痕,看着缠在一起的袖子,噗嗤一声笑了。

4

“少爷,昨日你该问他,你们从江南的什么地方来,遭的是什么灾?我瞧着他们也不像兄妹。”

田大踩着锄头翻起一截垄台,被连根拔起的麦子硬杆带出的全是畜养几年的肥土。

“人家遭了灾,咱们就更不该揭人家伤疤。”

梁功成穿着寻常庄户人家穿的麻布短衣,坐在地边上摇了摇头。

“少爷到底是随了老爷,心善。”

田二叹了口气。

田三蹲在地边上,倒着鞋里的土“反正亏不着咱少爷,要是那男人回不来,这姑娘早晚得给咱少爷做妾。”

田四蹲在远处,用手指头扣着麦秆里面的软芯子当零嘴。

很多年前管家田老帽背着四个儿子逃难到半亩庄的时候,梁功成的爹借给他们一间茅草屋子,分他们粮食,叫他们在家里做长工。

田老帽从小看着梁功成长大。

没了爹,田老帽就是爹。

田大他们就像亲兄弟。

远处,阿雪踩着小碎步赶过来,将篮子里的花馍馍分到几个人手里。又提着壶,分了每人一碗水。

干净的碎花棉布衣裳包裹着娇小的躯体,几人一时看得痴了。

这妮子看着怪好,似乎不像是坏人。

梁功成低着头不敢看她,“我家不缺干活的,我答应你哥哥收留你,就不用你做工。”

阿雪以为他不高兴了,搓着袖子,看向他的眼里多了些小心翼翼。

“那也不好在你这里白吃白住。”

“一双筷子的事,一个小姑娘也吃不了多少。”

梁功成低着头,满脸通红。

阿雪红着脸走了。

晚上回屋的时候,一进院梁功成就闻到一股肉香,洗过的衣服晒满院子,散发着阳光的气味。

“你回来啦!”

夕阳流溢如同金河涌进窗棂,灶台的滚滚炊烟和蒸汽旁,女子皓腕如雪。

5

年关的时候,梁功成割了五斤肉。

娘死去的第三年,梁功成依旧在秋忙过后下雪之前进城将一年的收成换成小黄鱼,但这次他没有抱着织金镂花的缎子,而是像寻常人家定亲时候那样,用剩下的钱割了五斤肉、二斤酒,买了一块上好的皮料,扯三尺红布,三斤整块的五花,二斤剁馅,包子孙饽饽。

小半年来,阿雪已经能熟练地用北方的土灶烧火做饭。

“怎的买了这么些东西回来?”

阿雪见了,忙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迎到门口去接。

“今年的收成,剩下的买了些年货。”

“红布也是年货?”

阿雪捂着嘴笑。

梁功成低头坐在桌子边上。

“过年了,喜气些。”

香风拂过,阿雪去拿桌上那些东西的时候,手臂总是若有若无地拂过梁思成耳根。

年夜饭的时候,田家四个儿子像没吃过饭一样几口盘完了桌上的饺子和肉。

田老帽喝了两口酒,举着筷子,大骂四个儿子没出息。

梁功成只是笑笑,和阿雪并排坐在炕上,两个人都红着脸。

喝过酒的男人都喜欢骂骂咧咧。

最小的田四也不例外。

四个兄弟搀着他们老子出门的时候嘴里咕哝着黏糊糊的酸话,天上的星星好像和月亮黏在一起。

阿雪吹了灯,点起一根蜡烛。

两个人都没说话。

蜡烛快要烧完了,梁功成缩在炕头裹紧了外衣。

“睡吧。”

“你说我哥哥还会回来么?”

“会的,他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回来。”

“不,他不会回来了。”

“我们来的时候,在路边见过好多饿死的尸体,整个人肿得像快炸开的瓜。”

梁功成没有说话。

人总是会迷失于漫长的等待,就像他当年也像阿雪等阿冬一样坐在大院的门槛上,等着娘骑着驴子回来。

可娘再也没有回来。

她死死抱着半匹织金镂花的妆面缎子,死在滚落山崖底下的寒冬,只有一头老驴子跑了回来。

“梁功成,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梁功成听见阿雪在叫他,可他偏偏就觉得这声音像梦一样飘渺。

“睡吧。”

他叹了口气。

“你不喜欢我么?”

阿雪钻进他的被窝,和他并排躺在一起。

梁功成能感受到少女稚嫩的躯体和炽热的体温。

但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趁人之危。

“睡吧,你哥会回来的。”

梁功成翻身背对着阿雪。

阿雪哭着掀了他的被子。

“那他要是永远不回来呢!”

梁功成心里一紧。

“那我就把你嫁出去,亲手为你打全副的嫁妆,蒙着红盖头,穿着织花妆缎做的红衣红裤,嫁给你喜欢的人。”

6

蜡烛灭了。

可梁功成没想过,这屋子在那天的热闹过后竟然很久没再亮起灯来。

年初一的清晨,阿雪走了。

梁功成炕头的柜子里藏着梁家三代人攒下的十五条大黄鱼和三条小黄鱼。

阿雪拿走了七条大黄鱼。

梁功成耳边响起田二的话,“我瞧着他们也不像兄妹。”

他们倒像是夫妻。

梁功成很早就有这个疑惑,可他们眼神交流之间的亲昵和依恋,莫名地在梁功成心里被阿雪单纯的笑脸掩过。

开春了,他依然坐在垄头上,看云起云落。

天和地都很干净。

黄土高坡上大写着自由。

他以为他收留的是一只兔子,可他收留的是一条蛇,还是一条美女蛇。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她。

想她洁白的手臂,滚烫的躯体。

他突然想起昨晚阿雪说要给他生个孩子,是不是那时候她就已经决定要走了,她觉得亏欠她,她想要补偿他?

梁功成回到院子里,晾衣杆上,灶台边都空荡荡的。

掀开锅盖,里面满满一罩帘的花馍馍早就冷了。

阿雪不会回来了。

7

那天在集市上,梁功成看见一个和阿冬很像的人。

一样的蓝色头巾,裹着蓝色的长袍子。

“阿冬!”梁功成拉住他把他扳过来,袍子里罩着个黑瘦黑瘦像是半截入土一样的大烟鬼。

“你这袍子哪儿来的?”

“一个乞丐卖给我的。”

梁功成猜到阿雪是跟着阿冬跑的,他们拿着他的大黄鱼,本不该如此落魄。

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是不是遭遇了不测?

他突然只想要阿雪回来,他想要阿雪好好的,哪怕她再骗他一次,他只想她不要出事。

娘走了,他还能学着娘的样子,自己摸索着生活。

可阿雪走了,他那颗心长久的不知要放在哪里。

他想要找到她。

可他只知道阿雪这个名字,他不知道她来自南方的哪里,也不知道她姓什么,或许就连阿雪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他想要找到她,却又无处可去,所以感到无比的落寞。

他回到家,惊讶地发现阿雪站在院子里。

期待、爱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从前他那颗一直扎在田地和木头里的心拧着劲地皱缩。

他紧紧地抱住她,“阿雪,给我生个孩子吧。”

8

除夕夜的旧蜡烛还凝在炕桌上,上面落满了灰。

阿雪从包裹里掏出一支新蜡烛,点燃,小心翼翼的将烛泪滴在那滩没了芯子的蜡烛根上,将新的蜡烛凝固上。

蜡烛上有一些用指甲刮出来的细小的花纹。

阿雪说,“这是龙凤花烛,娶妻都要点的。”

梁功成枕着手臂倚在炕上,“画的像只山鸡。”

阿雪笑得很温柔。

一年间,少女早就褪去了青涩,碎花布衫子已经几乎包裹不住已经快要溢出来的酥胸。

“你不恨我偷了你的钱?”

“一开始是恨的,后来看见一个很像阿冬的人,我才知道我想你,我怕你出事,只想你过得好。”

阿雪屈着指尖拭去眼角泪水。

“除夕夜你说我哥哥会回来的,我信我哥哥会回来的,我偷了你的钱去找他……”

“找到了么?”

“没找到,钱在龙门驿站就被人抢了,我没脸回来见你。”

“那怎么又回来了?”

“人生地不熟,活不下去了。”

“阿雪,给我生个孩子吧,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把一切都给你。”

梁功成抱住她,另一只手去解她衣服上的扣子,他们抵死纠缠,少女鲜嫩的躯体像花朵一样绽开。

“功成,你见过真的凤凰么?”

梁功成摇了摇头,靠在阿雪怀里。

阿雪从柜子里面翻出她的包裹,翻出包裹里面的一块白布。

“我娘从前是江南的绣娘,为我爹熬瞎了眼睛,熬坏了身体,临去前只为我做了这凤穿牡丹的绣活,算作是嫁妆。”

阿雪将白布摊开铺在炕上,粉红的牡丹娇艳欲滴。

她勾着梁功成的脖子。

“我们把刚才做过的事,再做一遍好不好。”

梁功成哑了嗓子。

“好……”

9

第二天梁功成醒来的时候,阿雪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那块凤穿牡丹的白布悬在最高的杆子顶上,牡丹从粉红变成鲜红,像一面旗帜,金色的凤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今天要做什么?”

阿雪的蓝色碎花衫子撸到手肘上,洁白的手臂熟练的地搓洗。

“木匠。”

梁功成伸开双臂,风就把白麻里衣里面的汗吹干了。

“可你是个书生,是个秀才,你要考功名。”

“我娘也这么说,可我觉得,只会读书,吃不饱肚子。人总得先活下去才有功名。”

“我倒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秀才。”

“那你看到的秀才都是什么样的?”

阿雪满是回忆的眼睛看向院子外头。

“清秀少年,穿着薄薄的丝绸长衫,骑着白马晃荡在断桥上,与秦楼隔着青葱的水岸,楼上红袖如云,金粉成堆。”

“你读过书?”

“我哥哥读过,可是后来不读了。”

“为什么?”

“娘要把我赶出去,哥哥就带着我跑了,我们没钱。”

梁功成摇头,“天底下没有亲娘赶走女儿的道理。”

“在老家,卖女儿的也遍地都是。”

阿雪擦了擦泪水。

梁功成握着她的手。

“我们这里管闺女叫千金,家里都要宝贝着,还要再给她生一大堆兄弟,到时候一大堆兄弟一起宝贝着她,叫她一辈子不用干活,出门都叫哥哥们背着,一辈子脚不沾地。”

阿雪的眼睛亮起来。

“那我给你生个女儿。”

她擦着泪水,眼里满是神往。

“跟我来。”梁功成拉着她,穿过漫山遍野的山牡丹,那不是真的牡丹,绿豆大小的小花拥拥簇簇,开满枝头。

“我娘就葬在最深的那片牡丹丛里。”

阿雪嗤地笑了。

“村里的乔四婶同我说过,这叫映山红,也叫山丹丹,不是牡丹。”

“那现在它叫牡丹了,山牡丹,红红艳艳的山牡丹,只属于你和我的山牡丹,它是特别的。”

“对,它是特别的。”阿雪哭着点头。

梁功成拉着她跪在娘的坟前,高兴地大喊,“娘,我给您找回来媳妇了!”

他们一人喊了一声娘,梁功成抱住她,湿热的吻雨点一样落在她濡湿的眼眶上,梁功成松了裤带,就要去解阿雪的衣裳。

他咬着阿雪通红的耳根,“你还会离开我么?”

“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好,哪天你若再离开我,我就把家产都典当了,走到南方去寻你。”

阿雪梗着脖子应了一声,情意便贯穿娇嫩的躯体。

10

梁功成已经是秀才了。

他不想考什么举人,在他眼里那些官老爷都是顶顶坏的东西,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他们视天地为刍狗,狂妄恶毒,律法什么的统统不放在眼里。

他孝顺他娘,考了这么多年功名。

现在娘死了,他突然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了。

他喜欢木工坊里满屋子的木头香气,他喜欢那些一动不动的木头,安静、沉默、包容、善良,在燃烧的时候带来光明和热量。

家里有田老冒领着四个儿子和雇来的长工种田,梁功成便整日在邻村的木工坊里做活。

他的活很好,家中常用的八大件八小件他都娴熟,会打结婚用的彩礼箱子,新嫁娘的全副嫁妆奁子。

有时候路上见了人会热情地叫他一声梁少爷。

梁功成逢人便说,过了娘的丧期,他就娶阿雪,八抬大轿,打全副的嫁妆奁子,大摆筵席娶她过门。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远离尘嚣,安静的做上一天活,然后穿过属于他的长满金黄麦子的土地,回到那个有着女人香和烟火香气的大院,爬上烧得滚烫的炕头,整个世界都淹没在一片沉静的木香里。

11

那天夜里,阿雪醒了,看见梁功成在院子里摆弄木头。

“在做什么?睡不着?”

阿雪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嗯。”梁功成点头,专心埋在手中的活计里,“我要打一把好犁,以前祖宗传下来的犁不够灵活,我要把犁改短,更弯些,减少策额,不要压鑱,犁身也要更小巧,到时候我们家的黄牛套上我做的犁子,耕得一手让十里八村都艳羡的好地。”

阿雪靠在他身上。

“到时候我给你生一大堆孩子,一个扶着你上地,一个继承你的木工,开一个木工坊,叫最小的闺女去念书,叫她的哥哥们背着,去上海念洋人开的女子学校,一辈子脚不沾地。”

梁功成摸着她的头。

“那闺女一定要像你,儿子像我。”

“梁功成……”

“嗯?”

“灶上有我给你蒸的一锅花馍馍,炕头柜子里有我给你纳的三双鞋。”

梁功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阿雪又要走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看着远方的月亮,“我说过,你要是走了,我就把家产典当了,去南方寻你。”

“你若一辈子寻不到呢?”

“那我就寻一辈子。”

“阿雪你想家吗?”

“想,做梦都想。”

“可是我没家,我娘说有娘就有家,可现在我娘没了。”

“我家在沅城的万亩荡,那里牡丹拥拥簇簇,人们踩着木屐走在青石板路上,玉色的湖水里满是野鸭子做窝的绒絮和飘飞的芦花。”

12

“阿雪!”

梁功成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阿雪已经走了。

院子里空荡荡的,梁功成翻出存小黄鱼的箱子,里面八条大黄鱼,三条小黄鱼,一条也没有少,上面压着阿雪为他纳的三副鞋底。

梁功成还是像以前一样去木工坊做工,然后穿过春日里长满青色麦苗的土地回到那坐孤零零的院子,逢人便说,“等阿雪回来了,他就娶阿雪为妻,八抬大轿,打全副的嫁妆奁子,大摆筵席娶她过门。”

“阿雪不会回来了。”乔四婶说,“她就是个骗子。”

“她没有骗我的钱。”

“以前骗过。”

“她是因为和我吵了架,想去找哥哥。”

“那不是他哥哥,兴许连阿雪和阿冬的名字都是假的。”

“她说过她不会离开我。”

乔四婶坐在门口的柴火堆上抠着苞米荠子,梁少爷已经自顾自地走出去好远。

那三副鞋底被梁功成用那块已经被染红的凤穿牡丹白布小心包好。

阿雪离开的日子,他只有抱着它才能安眠。

秋忙过后北燕第一次南飞的时候,梁功成莫名的在半夜惊醒,门外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

一个柔软的女婴躺在门槛外面,外面包着和阿雪身上一样的蓝色碎花棉布。

梁功成到处寻找阿雪的身影,可是没有,他想抱着孩子出去寻,可孩子不偏不倚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

梁功成小心翼翼地哄着,一张纸条从襁褓中掉落出来。

“就当我死了吧。——阿雪”

梁功成失魂落魄回到家里。

夜色无边,静得人心里山穷水尽。

第二天一早,梁功成骑着晃晃悠悠的老驴子进了城,将剩下的八条大黄鱼,三条小黄鱼,全都兑成了银票,把房子和地都典当了,也换成了银票。

当期是三年,足够他从四平镇的半亩庄走到阿雪心心念念的万亩荡。

他把地契交到田管家手里,用木头给自己打了一个蒙上布可以挡雨的能背在身上行李箱子,身上挎着用麻绳系在一起的锅碗瓢盆,叮呤咣啷地牵着他掉毛掉的像是得了白癜风一样的老驴子离开了半亩庄。

走出村口的时候,孩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

梁功成小心哄着,“闺女啊,我娘说有娘才有家,没了娘,这个家就没了。如今爹没了娘,不想你也没了娘,爹带你去南方找她,你娘出生的地方叫沅城,那里有一片万亩荡,遍地都是野鸭子做窝的绒絮和满天飞扬的芦花。”

梁功成把手指放进丫头嘴里,闺女嗦着手指,突然一下笑了。

13

别人都说梁疯子的闺女是会憨笑的。

庄户人家里的闺女会笑的不少,可笑得这么明艳好看的却不多。

女儿完全继承了阿雪的美貌,出落得亭亭玉立。

梁功成坐在江南小院滴水的房檐底下,看着玩耍的两个孩子。

门外划过窄窄的乌篷船,船夫撑着篙灵巧的跳到断桥上,一船人都趴在船上,过了低矮的桥洞,惊奇地发现渔夫的木屐又像老鱼鹰的爪子一样落回船头。

梁功成三年前来到苏镇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雪。

他带着还在襁褓里的梁金锁四处讨奶。

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有个不管白天黑夜四处敲门的梁疯子,逢人便问是不是知道有个地方叫沅城。

可这里没有人听过沅城。

他只知道阿雪是从南方一个叫沅城的地方来的,也许沅城要更往南。

过分的湿热让梁功成藏在棉布鞋里的双脚溃烂。

路过苏镇的时候,刚好阿雪给他纳的第三双鞋走烂了,一个老妇送给他一双木屐,他将原来的鞋贴身揣进怀里。

“您知道沅城么?”

老妇摇了摇头。

他觉得这里和阿雪口中的沅城很像,说不定已经很近了。

他一路向南走,看到路边奇形怪状的树上挂满了还没成熟的芭蕉和荔枝,他知道他走过了,可他再也没听过阿雪口中的沅城。

他回到苏镇的时候,天下起了冻雪。

他第一次看到阿雪口中饿死的人,浑身肿得像炸开的瓜。

一个老仆将一个竹筐塞进他手里。

梁功成掀开蒙在上面的布,里面有两幅小孩穿的肚兜,虎头鞋子,虎头帽,还有一个拇指大小打得很是精细的金锁。

梁功成想,许是哪家的妇人冻死了孩子?这些东西也就用不上了。

他将金锁挂在孩子脖子上,用布盖好。

半亩庄的人管闺女叫千金,生下来都要打金锁,当初离开半亩庄的时候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给闺女打上一副金锁,如今倒也圆满了。

他想这是他和阿雪的闺女,以后就叫梁金锁,等他找到阿雪,叫阿雪来给闺女取小名,还要给金锁生好多个弟弟,把金锁宝贝起来,背着她去上海的洋学校,一辈子脚不沾地。

“能匀我们些吃的吗?我可以花钱买。”

梁功成抱着闺女敲了一天的门,都被人撵了出去。

在冬荒里面,满地都是皑皑的雪,连野鸡野兔都饿死了,粮食就是一个家庭的生命,没有人愿意把生命的一部分拿出来和别人分享。

快黄昏的时候,终于一个妇人看着梁功成怀里抱着的孩子露出一丝不忍。

“城外十里堡的李屠夫卖肉。”

“冬荒缺粮,哪里还有牲畜?”

“羊肉,外地人带来的羊肉……”

妇人啪地关上门。

梁功成抱着梁金锁走着,老驴子早就在渡江之前被他卖了。

驴子上不了船,也渡不了江,一如他对母亲的哀思,只能埋在半亩庄那片红艳艳的山牡丹丛里。

14

十里堡不是个村子。

这里曾是个送别的离亭,有人说当年的刘皇叔就曾在这里望着滚滚江水。

可他读过书,也知道刘皇叔没来过苏镇。

古亭里支起一个小铺面,两个披着羊皮的脸上黥字的屠户站在砧板后面。

一个黑瘦的男人领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女孩到摊子前面,朝李屠夫比划三个手指头,屠夫摇了摇头,比了两个手指头。

男人嫌弃地看了女人一眼,点了点头。

屠夫的徒弟扔了两块碎银子到地上,男人捡起银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谁先来?”

屠夫冲着小女孩和妇人说着蹩脚的江南话。

“她先来。”

妇人打落孩子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徒弟拉过女孩,几下子扒光衣服,按到砧板上,几下砍掉了女孩一只胳膊,血溅到梁功成脸上,屠夫丝毫不顾女孩的嘶嚎,又开始割女孩腿上的肉。

早就等在下面的妇人将那只胳膊收进篮子里,留下一锭银子走了。

“买肉?”

李屠夫懒懒抬眼略打量了下梁功成。

“别人说你卖羊肉。”

“这就是。”徒弟抓起一片腿肉丢到梁功成面前。

“这不是羊肉。”

“是羊肉,嫩羔子的两脚羊。你是不是没钱?”李屠夫看了眼梁功成身上的破衣服,“卖了你怀里这个,够你雇车去京城喝酒吃肉,你瞧刚才那男人,拿着钱去吸两口福寿膏,还能买个更年轻的女人回来。”

“我有钱,也有女人,不敢吃。”

“你个怂包。”李屠夫哈哈大笑。

刚才那个女人,趁着屠夫与梁功成谈价的时候,夺过刀子哀嚎一声,一刀捅进案板上痛苦挣扎的小女孩胸口里面。

“闺女!娘送你上路。”

不忍看,梁功成裹紧包着梁金锁的襁褓跑了。

“臭娘们儿,死了肉可就没人吃了。”

愤怒的屠夫一脚一脚狠狠踢着女人,又扒光衣服,将女人按在案板上继续活着割肉。

梁功成听着惨叫声,瑟瑟发抖地靠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怀里的闺女饿得哇哇大哭。

这家不似其他的白墙青瓦的江南院落,用打春新泥脱出整齐的土坯,砌出工工整整的院墙,在夜里一片漆黑的时候,总让他想起他在四平县半亩庄的梁家大院。

“进来吧。”

这家女主人给梁功成盛了碗粥,把梁金锁抱到炕上,梁功成这才看清炕上还躺着吃饱了奶的另一个孩子。

这家的爷们儿叫宋家良,家里遭了匪,剩下他一个跟着做生意的老板到南方来,攒了几亩地后,娶了苏镇的女人,就在苏镇安了家。

梁功成问他,“你听过万亩荡么?沅城的万亩荡。”

宋家良说,“我们这里从前是叫万亩荡,穷得很,村里都是外来人,躲在这里专生闺女卖给苏镇城里的人家做童养媳和小妾,所以传来传去名字就变成了女荡。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万亩荡了,我听过还是因为我婆姨是万亩荡人,但沅城,我从北方来的一路,从没听过有这样的地方。”

梁功成老实地点头,他有一种预感,女荡就是阿雪口中的万亩荡,所以冬荒结束后的第二年春天,宋家良的婆姨李梦娘将两个孩子奶到咿呀学步的时候,梁功成在苏镇安了家。

趁着冬荒之后卖田的人多,梁功成在万亩荡蓄了几亩地,然后在商会会长晋士绅的主持下,盘下宋家良的米油铺子边上的老铺面,开了个木工坊。

他推着木车子走街串巷,走遍苏镇附近的村子,四处找活计,挨家挨户地敲门,一边免费帮人修缮破了洞的屋顶,一边打听阿雪的下落。

人家都说,“阿雪的名字肯定是假的。”

梁功成总是笑笑,“阿雪一定会回来的。”

只是再也没有认识的人笑着喊他梁少爷,他只是苏镇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匠。

15

阿雪说过,想要闺女长大了去读上海的洋学校,梁功成没去过上海,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洋学校,他还没等到阿雪,好在梁金锁还不大,他就在家里办了私塾,教家里的两个孩子读书识字。

这时苏镇的人才知道,这个平凡的木匠竟还是个秀才。

十二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宋家良的儿子宋光宗大金锁一岁。

阳光透过柳叶弯弯照进小院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坐在院子里念书了。

梁金锁说,“床前明月光。”

宋光宗把半个光头后面的长辫子盘在脖子上说,“好像秃老光。”

“举头望明月。”梁金锁气得瞪了他一眼。

宋光宗摩挲着圆溜溜的光头,“低头擦裤裆。”

“我让你擦裤裆!我让你擦裤裆!”梁金锁冷哼一声,卷起书本一下一下砸在宋光宗的裤裆上。

“哎呦,疼。”宋光宗惨叫一声,“你把我裤裆都打肿了。”

“你骗人!”梁金锁娇怒,作势还要打。

“姑奶奶,不信你摸。”

“当真?”梁金锁看着宋光宗痛苦的样子,有些半信半疑,“我爹说了,男女授受不亲。”

“我们是兄妹。”

“兄妹也不行。”

“可是我的伤是你打的,你要为我负责。”

“好……好吧……”

梁金锁闭着眼睛,嗖地摸了一下宋光宗的裤裆,马上又缩回手。

那里真的有一大块发烫的肿起来的还在跳动的肉。

“我爹说,下面打坏了以后生不了娃。”宋光宗噘着嘴。

“那怎么办?”

梁金锁懵懂的眼里写满无知。

宋光宗说,要不你帮我揉揉,揉揉说不定就会好了。

梁金锁红着脸点点头,就要去脱宋光宗的裤子。

“小畜生,那是你妹妹!”

正巧宋家良回来,抄起门口的笤帚狠狠抽在宋光宗身上。

“异父异母的妹妹?”

宋光宗绕着桌子跑。

“老子打死你!”

第二天,宋家良带着浑身被打得青一道紫一道的宋光宗上门赔罪。

梁功成百般挽留,宋光宗还是执意带着媳妇孩子回了万亩荡。

16

转眼三年,梁功成还是没能找到阿雪。

他曾经在苏镇找过一个有着木楼梯的小院,附近有着和阿雪说过的一样的芦苇塘,一样的响着木屐声的青石板小路。

可惜那里大门紧闭,似乎很久没人住过。

梁金锁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媒婆上门,说了商会会长晋士绅家里在上海上学的小儿子晋玉生,还答应了订婚之后,也送梁金锁去晋玉生姐姐们念书的上海女子学校去上学。

“是洋人开的么?”

“是。”媒婆嘴咧得老大,“那里教书的全是洋先生,那里的女孩不穿宽大的袍子,她们都剪着整齐的短发,穿皮鞋,穿带蕾丝花边的衬衣和青色的裙子。她们学天文地理,学圣经和主,懂钢琴和洋酒。”

“一辈子脚不沾地么?”

“当然,穿着洋装的小姐出门都坐汽车。”

“好啊。”

梁金锁和公鸡订了婚,也算是晋家人了。

白天梁功成出去做活的时候,梁金锁就在家里试穿婆家送来的织金缎面的红衣红裤红裙,院里放着梁功成给梁金锁打的全副嫁妆奁子,屋里床头的柜子里面锁着赤金凤冠。

“哎呦,这是谁家的新嫁娘哟!”

门口进来扛着两条枪的土匪油子。

“梁家木坊的。”

梁金锁瞪了他一眼。

“那一定值很多银子。”

说完,土匪油子用枪口顶着梁金锁的腰领出门,把她和许许多多绑来的人栓到一根绳子上。

“娘,你快看那是不是金锁。”

路过万亩荡外的荒地的时候,宋光宗看见了梁金锁。

李梦娘仔细看着被土匪拴成一串的人。

“光宗,快去把你妹妹换回来,一个女孩子被土匪抢过,以后还怎么做人?”

宋光宗应了一声,跑到前面将土匪拦住。

老油子一枪杆子怼在宋光宗肚子上。

“哥!”梁金锁哭着叫了一声。

“我们土匪也是讲原则的,一家只绑一个人,绑多了也是作孽,你们拿不出银子,我们只能撕票。”

“那我把我妹妹换回来。”

土匪摇头,“女人更值钱,家里人都怕在外面过夜。”

“我妹妹是捡来的,我才是木匠铺子的少东家,我是我家独苗,男人可以没了闺女,但不能不留后。”

土匪想了想,把梁金锁从绳子上解下来,把宋光宗拴上了。

“哥!”梁金锁不舍地唤着他。

宋光宗不停的瞪着梁金锁,那意思是,你快走!

“我等你回来!”

梁金锁迎着夕阳站在高高的田垄上,万亩荡的水田里稻穗鲜红。

17

天擦黑,宋家良和李梦娘从万亩荡跑到苏镇的时候,天下起冻雪,整个苏镇没有一家亮着灯,那个送梁功成鞋子的老妇还坐在河边浆衣裳。

“阿婆,苏镇的人都被土匪劫了么?”

老妇说,土匪把箭射在苏镇门前的牌坊上,说好了各家的赎金,现在人都在晋会长家里。

晋家大院里,各家各户凑了钱,正好宋家良跑进来。

“谢谢。”梁功成拍着宋家良的肩膀,从褡裢里翻出捂得发黄的小黄鱼换的银票,塞进宋家良手里,“这是赎光宗的五百两。”

宋家良红着眼睛把梁功成的手往回推,梁功成流着泪把他的手攥住。

晋会长掏了银票,将银子不够的那些人家的赎金补齐,但谁去送赎金呢?

院子里一片静默,土匪最不讲道理,谁去送赎金都是九死一生。

“我去!”

“我去!”

梁功成和宋家良几乎同时开口。

“我去吧,金锁已经没了娘,不能再没了爹。”

“金锁有娘,你要是出事,我以后带着你儿子和婆姨过算什么?我去,要是我出了事,你和你婆姨带着金锁去找她娘。”

梁功成卷起银票塞进包袱,出苏镇的时候,梁功成看见苏镇外的庙前跪了好多被劫走亲人的人,一个戴着碎花头巾的女人,头深深地埋进雪里。

18

那夜的冻雪冻死了很多人。

第二天苏镇上山送赎金的队伍找到了冻死的梁功成尸体。

阿冬借着吸过福寿膏的热乎劲第一次走出有着木头楼梯的院门,阿雪的脸深埋进雪地里,阿冬把她挖出来时,脸已经和地冻在一起,脸上的肉都冻碎了。

阿冬紧紧抱住她,吻在血肉模糊的脸上。

梁金锁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不忍地移开视线。

阿雪心里愧啊,她不叫阿雪,她叫李青娘,她是从那个专门卖闺女的万亩荡里生的,被爹娘卖到那个有着木楼梯的做裁缝生意的寡妇家里做童养媳。

寡妇日子过得苦,虽然有时也会打她骂她,但起码陆文才会护着她,她也不像从前在家里时样吃不饱穿不暖。

她整日洗衣做饭,学做店里的活计,娘说陆文才以后要考功名的,他就照顾小丈夫的起居,过得本本分分。

可有天她妹妹来,说娘给的买猪崽子的银子,她弄丢了两文。

阿雪怕自己那狠心的爹把妹妹打死,就从铺子柜上拿了两文,夜里,寡妇点钱的时候发现少了两文,就用赶牛的鞭子狠狠抽在阿雪身上。陆文才冲过来把阿雪紧紧护在怀里,鞭子全都落在陆文才的脊背上。

“好啊,娶了媳妇忘了娘啊!看我明天就把她卖楼子里去,娘再去万亩荡,给你买个本分的回来。”

“不要,娘!”

陆文才搂着他娘的腿。

“她这是偷窃。”

“她是我媳妇,拿的是我们自家的东西。”

“那你说,你是要媳妇还是要娘!”

陆文才没说话,那天夜里,他领着阿雪跑了。

陆文才说,“我带你去投奔在郡王府当差的表叔,到时候我成了官爷,你就是诰命夫人。”

两人沉浸在编织的童话里,他们用陆文才从寡妇那偷来的钱雇了车一路向北,可到了京城才发现他们根本不知道表叔姓什么叫什么,京城有很多个郡王,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郡王府。

他们想要回家,可是钱花光了。

陆文才带着阿雪一路要饭到半亩庄,看到了整齐的小院和本分的梁功成。

“我们是从南方逃难来的……”

他骗了阿雪,他说他一个人去京城寻表叔,一定会回来找阿雪。

可他一直都在半亩庄外面的驿站门口要饭,还染上了大烟。

阿雪去镇上扯布的时候遇见他,可阿雪接济他的那些铜钱根本不够抽大烟。

“傻瓜,你怎么不来找我。”

阿雪看着陆文才犯烟瘾时痛苦的样子。

“阿雪,我没能带着你过好日子,我没脸见你。”

“你不来找我,难道要我和别人过一辈子么。”

“梁功成是个好人,你跟着他能过上好日子的,只要你好,我就高兴。”

阿雪哭着看着怀里这个小自己几岁,为了自己和母亲决裂的丈夫,还是偷了梁功成的大黄鱼,离开了半亩庄。

可她总是觉得亏欠他,她要和他坦白。

她回到梁家大院那天,梁功成没有怪她,他只是抱紧她,“只要你好,哪怕你再骗我一次,我只要你好。”

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她趁半夜的时候偷偷把孩子放到梁功成家门口。

后来她和阿冬回到了心心念念的苏镇,可她没想到。

那天夜里那个男人说要来江南找他,他竟然真的来了。

她没脸见他,就和阿冬每天躲在院子里,雇了苏镇门口浆衣服的老妇在家里做工。

她做了一双木屐,拜托老妇送给梁功成,又做了小孩的虎头鞋和肚兜,给孩子打了金锁,在那个雪夜送给了梁功成。

她听说女儿被土匪撸走了。

她愧啊,都是她这个当娘的没保护好女儿,她跪在苏镇门口的庙门前忏悔,她不停地磕头,不停地跪拜,求满殿神佛保佑她的金锁平安无事,直到冻死在雪地里。

后来,阿冬把阿雪埋在了溪镇外五年山的一棵树底下,碑上刻着陆文才之墓。

陆文才已经没了娘,阿雪就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

阿雪死了,陆文才也就死了。

19

苏镇被绑走的人回到镇子里那天,因为赎金隔了夜,每个人都被土匪剜去了一只眼睛。

那天宋光宗带着眼罩站在苏镇外的城墙上送被晋家的汽车拉去上海上学的梁金锁时,看到土坡底下爬上来四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后面拖着的板车上还躺着个已经死去的老汉。

“小兄弟,你知道沅城么?”

“你找沅城做什么?”

“六年前,我家少爷说要来沅城找少夫人,我们都是少爷的仆人,我们拿着第一年的收成赎回来少爷典当的宅子和土地,然后把剩下五年的收成换成了一条大黄鱼。”田大颤颤巍巍的掏出藏在腰带里的大黄鱼,看了一眼躺在车上的田老冒,“我们的爹在快到苏镇之前,在十里堡的亭子里面病死了。”

“你们从哪里来?”

“四平城半亩庄。”

“这么远!你们怎么来的?”

“要饭来的。”

“没用你怀里的大黄鱼?”

“那是我们少爷的,不是我的。”

宋光宗叹了口气。

“你们少爷是不是叫梁功成。”

“你见过我们家少爷?”

田大的眼睛亮起来。

“梁伯伯昨天夜里死了。”

“怎么死的?”

“土匪杀的。”

“小姐呢?”

“去上海念书了,今早被汽车载去的。”

那天,田大哭着打了一口大棺材,将少爷和爹装进棺材里。

他怕少爷的棺材淋了雨,以后子孙没有福荫,就让宋家良给他在板车上搭了一个油布棚子。

田大说,落叶归根,他们要把少爷带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五年山的时候,田四坐在路边的一个坟头上啃干粮,看到碑上刻着的“陆文才之墓”。

那里埋着阿雪。

梁功成一辈子都在找寻阿雪。

那是梁功成一生中,离阿雪最近的一次。

20

那年宋光宗去了半亩庄。

他穿过旷远的天地。

来的路上,驴子脖子上的铃铛一步一响,他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睡在车斗里面的稻草上,山河旷远,风语阑珊。

天和地都很干净。

整个黄土高坡上大写着自由。

驴子走进四平城那天,城东的地主端老爷家里的闺女出嫁。

听说端凤姐儿一直在等一个人,从十九岁等到二十五岁,等成了老姑娘。

端凤姐儿不是哑巴,她嫁给了城西的铁匠,徐老三是个很能干的人,日子在飞扬的铁花里打得火热。

宋光宗从来没见过那么长的送亲队伍,九十九抬嫁妆后面跟着蒙着红布的金丝木嫁妆棺材。从闺女睡的床褥到生产时用的盆子、痰盂,几乎把姑娘一生所用都备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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