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张照片说开去
——知青纪事之三十二
某君,学友也。某日,与座谈,言宅藏旧照,已泛黄,读之忆往昔,不禁黯然。出手机所摄以示余,而吾亦豁然焉,有旧事奔来,如刺在喉,记之,以释其然也。
一
说到知青生活,我下乡的时候,是独自插队,及至一年后,来了个小兄弟,彼此相隔不远。由于我们说得来,谈得拢,性情趋近,趣味相投,遂成朋友。又是一年后,我们觉得,与其独过,不如抱团,朝夕相处,彼此关照,有说话的伴儿与玩乐的伴儿,日子没那么单调,生活没那么苦涩,要好过得多,所以就合伙了。
知青生活,我们都经历过,说千道万,不外乎“苦”“累”二字。累,当然体现在体力劳动上,但咱们年青的小伙子,有身体本线,因此不怕累就怕苦。劳累的疲乏,容易恢复,只有苦,才是刻骨铭心的日夜折腾。
说到苦,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物质上的贫困。开初知青有国家供给,加上生产队的分配,生活上还大体过得去。但国家供给只保一年,来年,就和纯粹的农民等同了,生产队分多少,你就吃多少。年轻人最能吃,尤其是缺油少荤的年代,即使肚皮塞满了,进食的欲望犹在。 我们生产队,条件相对较好,地处丘陵坝区,水田多,旱地少,分配的口粮当然以水稻为主,相对山区,出产颇丰。但坝区人口稠密,分在名下的口粮,依然不能保证人们的肚皮长年足食。而我们,更不必说了,由于工分评得不高,除了人人平均的基本粮之外,工分粮便分得不多。而吃饭又都是顿顿狼吞虎咽,用老百姓的话说,正是吃长饭的时候,所以生产队分配到名下的口粮,更本不敷需求。
青黄不接的时候,农人往往要靠“瓜菜代”,才能勉强度过难关,所以对于粮食,尤为珍惜。当时在乡下,在物质方面,我们似乎比生产队的好多农民家庭,日子还要难过难熬。这样说,只是当时的感觉,其实农民也很苦。农人没有断粮,接上新熟,是有原因的,他们看重筹划,粮食大体上均匀着吃,凑活着吃,因此一年四季,他们的甑子里少见纯粹的白米饭,都是粗细粮搭配,加之饭桌上瓜菜丰富。即使在新麦未熟的时节,甑子里伴着粮食蒸熟的依然有一部分是切碎后、又焯过水的牛皮菜或胡豆叶之类。想想看,如果不会安排,断炊了,一大家子人,老老少少,何处觅食?
而我们就不同了,一则懒散,自留地里的粮食蔬菜,到管不管,长势不好,收获不丰。二则,得过且过,难得麻烦,没有计划,库存丰裕时,吃大米干饭,粮食快要告罄时,掺和着瓜瓜菜菜,将就着汤汤水水,聊以充饥。特别是国家供给中断后,这种状况尤甚。由于干货少时,肚皮不瓷实,所以我们在工地上劳动,只好磨洋工。每到这时,端起不干稠的饭碗,我和伙伴渴求充裕的粮食,像沙漠中艰难苦行的跋涉者,对于饮水的渴望。
年年秋收时节,黄澄澄的稻谷和明晃晃的阳光交相辉映,田野蔚为壮观,稻浪起伏,金波涌起。而晒坝上,打下的水湿稻谷,平铺开来,则像一粒粒碎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耀人眼目——这一场坝金灿灿的稻谷,着实撩人,引诱占欲心理,恨不得多少往自家搬运点。因此,稻谷晒干之后,在随即向国家粮库交售公粮的挑运过程中,我和伙伴打起了歪主意。
事情是这样的:挑粮的人有好几十个,在场坝里往各自的箩筐里装好谷子后,先称重,保管员再一一登记在册,方可挑运,待粮食交售给几公里外的粮库后,凭票据回来交账。当时人多眼杂,我示意伙伴见机行事,于是趁没人留意,在我的掩护下,谷子没有称重,当然也就没有登记,挑起箩筐就溜走了。在随后的行程中,伙伴佯装脚力不济,渐渐落后。由于我们的住房靠近公路,挑运公粮又要从我们的门前经过,所以落在后面的伙伴看看前后无人,找准空挡,调转方向,飞快地把谷子挑运回自家。再由于很快就转进到公路上了,而公路上还有其它生产队的众多挑粮者,去去来来,混杂在一起,也是最好的掩护,因此没人留意到他的动向。伙伴把粮挑运进屋后,迅速关上房门,便在床榻上静卧,等着我回来。我配合得很好,天衣无缝——回来的路上,我故意慢腾腾地走在最后,待到快要走到自家门前时,我有意唱起了歌,听见我的歌声,他才轻轻地把门栓打开。由于他没有登记,当然用不着交账单。
食髓知味,来年故伎重演。这回该轮到我出马了。但我也真是有点利令智昏了,前头如法炮制,后头竟然挑着谷子,往自家附近的小水轮泵站的打米机房走,把黄谷变成了白米。交运公粮另走别路,这事被他人发现了,感到很蹊跷,所以遭到告发。队长很生气,说我思想有问题,国家的公粮都敢动手。我垂头丧气地听队长当众宣告,年终的分配决算,在我的分配口粮中如数扣还。把戏被戳穿了,我们从此规矩,不敢再玩。
集体的不能偷了,但是,为饱口福,为解馋,为补充动物蛋白,不管远近,我和伙伴是时常要出门去走走的,到某处某个知青处玩玩。路途中,只要瞅准机会,就对农家的鸡鹅狗偷偷下手。如果被人发现了,就落荒而逃,当然,由于我们是两手空空,农民没有损失,所以,他们也不追赶。总体上说。每个一月、两月的时间,我们大都可以乐享一顿美餐。
二
除了饱受物质短缺之苦,还有心里很苦。所谓心苦,就是内心堵塞,郁闷至极,精神空虚,消沉至极,同时,深感前路茫然,心境暗淡,忧心忡忡。那么,又何以解忧呢?寻欢找乐,苦中取乐,得乐且乐。所以只要有可能,我们也不妨逢场作戏,以玩乐求得放松舒缓,甚至发泄。我方才说的出门往访别的知青,实际上也是一种玩乐的方式。当然,往访是双向的,我与伙伴也接待过若干随身携带家禽的来客。不用说,家禽是偷窃得来。往访隔得较远的知青就不用说了,就谈点我和伙伴与相隔最近的知青,那点破事吧。
我们大队有公路穿过,公路的那边是另一个生产队。这个生产队有两个首批下来的同城知青,年岁比我大,我们尊称大哥、二哥。兄弟二人比我们能干,除了长得牛高马大,工分挣得多,还兼养殖,因此不似我们窘迫。而且,特别是大哥人又活跃,性喜吹牛谈天,善于沟通人际关系。因为和我们隔得近,我和伙伴,有时无聊,爱到他那里玩,彼此胡吹一番,特别是在晚上。
那是个夏天,虽然傍晚了,依然有点闷热,不想早睡,又颇感无聊,便前往大哥那里聊天。大哥的草舍紧靠公路,出行很方便。进得大哥屋里,看见有一个女子在场。这女子也不算陌生,上次大白天,在这里见过一面。当时大哥介绍,她不是知青,是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家在另一个大队。大哥说,这女子性喜游玩,每逢镇上场日,她大都要有事无事地背个细蔑丝编织的小背篼去赶场。她顺着公路去镇上赶场,必须从大哥的门前经过。一来二去,就搭讪上了。大哥巧舌如簧,口吐莲花,因此从眼熟很快就过度到人熟了。此后,她赶场回程,只要大哥在家,都要借口停留,歇歇脚,喝喝水,大哥也乐意接待。虽然大哥这么解释,我却不以为然,心想,怕是和她勾搭上了。可不,瞧瞧,这天都黑了,该走不走,不屑男女有别。
那天晚上,在大哥的语言示范下,我们放开了,也和女子嘻嘻哈哈地开了些带些“色”的玩笑。之后,女子说有点犯困,大哥说你想睡就去睡。她睡之后,大哥说我们来打“大二”。
“大二”,是我们这一带流行的纸牌,具体的玩法是三人同桌竞技,其中一人当“庄主”,另一人暂时置身事外作“小家”,“小家”负责数牌、洗牌,不参与竞技。如果“庄主”牌臭“下庄”,新“庄主”自然产生。下庄的“庄主”便作“小家”,原来的“小家”落座牌桌,参与竞技。如此循环往复,当“庄”的时间长短,要看到手气好否。
老实说,玩牌不玩钱,不好玩,所以有赌资当然更好,但大家都穷酸,只能打点硬币分分钱。如果囊中羞涩,就罚输家钻桌子。
我们玩牌的时候,大哥当“小家”,打完一盘后,拟打下盘,当“小家”的大哥,自然负责洗牌。这时正值我“当庄”,我一看大哥不在场,就喊,大哥该你上场了,却未见回应。二哥说,算了算了,别喊,我帮他洗牌。过了一阵,大哥仍然没来。我心一转念明白了。其实,我仨都之其然了,因此三人会心一笑——大哥肯定在里面调情。又过了一阵,大哥还不来就不行了,因为我已“下庄”作“小家”,该大哥上牌桌了。于是我就径直走到卧室前打算叫他,可是见房门已经栓上了,就敲着房门提醒他。隔了一会,大哥才出来。他对我说,是呀、是呀,那边该我上了,这边也该你上了——兄弟,上!我说不行,我当“小家”,要数牌、洗牌。大哥说,没关系,我越俎代庖。大哥说完,用力一拽,把我拉进卧室,并顺手关上门。
室内虽然煤油灯昏黄,光线有点朦胧,但还是能够比较清晰地看得见,在打开的蚊帐里,那个尤物仰卧着赤裸裸的身体。开初她无声无息,一动不动,俄而,翻了一个身,正面对着我——这是我从未经历过得如此刺激的场合,瞬间,心脏骤然狂跳,热血直冲脑门,同时,身体陡然有了反应。此刻的我既兴奋又激动还很紧张,心跳急迫得影响到呼吸都有点不顺畅了。但是,我还很惊恐,像滞呆了一般,害怕得不敢放胆地越雷池半步。真的,不是我不想宣泄胀满的滚烫的青春激情,而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中间缺少一个自然的过度,心理准备不足,因此直面突如其来的暴露的异性胴体,心里惊怕,又慌又乱,失去了方寸,以致没那个胆来鼓起十足的勇气去享乐肉欲,所以在原地僵立了大约两分钟吧,我就逃之夭夭了。
不一会就回到牌桌现场,时间这么短,不用说,一盘牌当然还未结束。大哥抬起头,盯我一眼,问,这么快啊?我难为情一笑,说,算了。大哥笑我洁身自好,不知乐享女人。
之后,另外两个在当“小家”的时候,大哥手朝卧室方向一挥,说,进去,进去!见者有份,利益均沾。他两个对此等“好事”,嘻嘻一笑,没有推辞,我想,在我不在场的时候,大哥一定是给他两交了底,他们心理准备充足,所以比我爽快,而且,根据这两人各自在卧室里面停留的时长判断,我敢肯定,他们的胆子比我大。老实说,当时我还很失悔,暗骂自己太胆小,送到嘴边的肉,都不敢吃,白白失去了一次从未体验过而又非常渴望体验的寻欢作乐的机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当时的胆小,后来我却很庆幸,没有因一时的快慰而引火烧身,因此我得以幸免,而他们三人则不幸乐极生悲,因为事情的造成的后果,终令他们三人支付了相应的代价。
后来发生的事简述一下:这女子又其后在别处和他人厮混,现场被捉,一经审问,便把自己和所有男人的苟且之事,前前后后地统统交待出来了。根据口供,区镇上的“民兵指挥部”,当即派出民兵抓人。当时我内心还很感激这女子,天良未泯,没有乱咬,所以我才置身事外的。而大哥兄弟俩和我的伙伴却被捆绑着双手押解到镇上,经审问关押后,第二天与一干犯事者一并挂牌游街示众。之后,考虑到是他仨是知青,再经一番教育警告后才予以释放。
众目睽睽下出丑——我的伙伴遭此打击,精神焉了,心灰意冷,悔恨自失足铸成大错,感到不但丢脸,还失去了前程。本来,他是满怀走出农村的希望的,因为他颇有点文艺禀赋,不久前在公社宣传队的表演中非常出色,不但公社领导大加赞赏,甚至县宣传队的头,看过他的演出后,也认为很不错,看中了他,有意抽调。但是,事情一出,全完了。因此,他觉得在此地自己抬不起头来,没脸再待下去了,决意换个环境,于是,他走了,迁转到几十里外的另一个区乡,临别,他没把笛子带走,特意留给我作纪念。
三
朝夕相处的伙伴走了,我又回复到孤居的转态。日复一日,苦涩依旧。失去了伙伴,没劲,不大振得起精神去苦中寻乐。同时,因为要避嫌,生怕人家传言我们在那个“淫窝”里不干好事,所以大哥那里我也少去合伙耍了。有时感到寂寞难耐,内心很烦躁,就用伙伴留下的笛子吹奏一番。
春天来了。原野清新吐翠,泛出碧绿的青草;一座座小巧浑圆的丘山,精神焕发,生长出许许多多的新芽嫩叶,因而山林与山林之间,鸟雀鸣唱得更圆润了,来回穿梭得更勤了。而那一大片开阔的河滩沙地,由于蓬蓬勃勃的小草,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大片卵石沙土,则变成了青青的草滩,好像一个微型牧场。
刚好那天,我正在我的草舍附近劳动时,遇见一个人走来。这个人我认识,是城里人,他没正当职业,常常走乡串户,就靠给人拍照片,以此挣点小钱来养家糊口。当看见他挂着小巧的手相机,匆匆地走过来的时候,我喜出望外,扔掉工具,赶忙迎上去。
老实说,好久没有照相了。我以前照的像,都是下乡之前在城里的照相馆照的,当下能够在自己落户的地方照张相,殊为不易,机会难得,因此,我当然非常希望照张像——照一张在此时此地的相,照一张置身山野的相——这一张相,是记录我当农民的相,因此这一张像,于我有不一般的纪念意义。是呀,我要照一张相,我特别希望照一张相!
我说要照一张相,就是只照一张相,因为我口袋里没有几个钱,不敢多照。那么,这张照片在那里照最好呢?也就是说,为了照好这一张相,应当取选取一个相应的背景。
于是,我开始选景。放眼一望,但见河滩草地上,两条老牛正埋头踱步,安闲地慢悠悠的啃啮着青草。老牛身后,跟着放牛娃儿。我想,有了,就这样吧,既是农夫,当和耕牛作伴。我又想,就像过去与伙伴一块希望在苦涩的生活中寻求苦中取乐一样,这张照片也应适当表现一点乐趣,既表示我苦苦求乐,也暗示窘境中,我心中渴望的某种人生期冀,表达向往全新的生活的心声。于是我就回到屋里,拿上笛子,带着摄影师,走向不远处的草滩。当我走到老牛跟前时,吩咐放牛娃儿牵住牛鼻绳后,便手脚并用,翻上牛背,跨坐其上,然后再挺直腰身,横吹短笛。待摆好这个姿势后,摄影师恰到好处地按下了快门。照片拍毕,我请摄影师千万要记到,一定要在照片上题写“苦乐”两字。
提到这张照片,还有点事要说,这事现在来看有点滑稽:有个公社领导,听说我拍的这张照片上有“苦乐”二字,神经过于敏感,托人带来口信,要我即刻赶到公社去。我想到大概是缘于大哥草舍发生的“淫乱”事件,影响恶劣,我作为现场当事人之一,应当深思,虽然没有犯事,但也深受影响,所以领导应该这样联想而有所警觉吧,觉得应当给我敲一下警钟,免得我失足,也免得产生知青问题,我吃不了兜着走不说,还要给他们带来麻烦。因此领导问我说,胡诌什么“苦乐”,意思何在?要我说明。我笑了笑——我也说不清,当时我是失笑还是苦笑,也许两者兼而有之。由于不好随意作答,我暂时沉默,以便收索枯肠、寻求措词,好予以应对。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我这样回答道他,意谓,我这张相片上的两个题字其实也没什么其它意思,如果有意思的话,当是为革命修地球虽然苦累,但“一不怕苦,二不怕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战斗在“广阔的天地”里,乐在其中,请领导放心,照片上的题字,我保证就是这个意识思。领导听我解释后,点点头,随即教育并勉励我一番,最后还特别叮嘱,不要再和大哥搅混在一起,群众影响不好。我说谢谢领导的关心,我一定加以注意,不给领导惹麻烦,更不引火烧身。
经过领导这一番“修理”,我觉得自己的前程完了,往后从知青中招人,当与我无缘,看来只能终身当农民,由此我对这张相片更珍视了,因为它是我当农民的纪念,我当好好珍藏。
这张相片,确实是我知青年代,在务农当地拍摄的唯一相片,见证并记录了我的农民生涯。这张相片,迄今四十好几年了,我一直好好的保存到至今。只要看见这张相片,必定勾起对那个年代或多或少的记忆,令人感慨不已。
这张相片,也就是开头我从手机上出示给你看的那张旧相片。
2018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