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二伢子,起来吃早饭啦!”朦胧中传来母亲的喊声,依稀还伴有锅盆撞击的叮当声。准是母亲又起了大早,忙完其它又准备了可口的早餐。我努力睁开眼,惺忪中侧耳倾听,四下里一片寂静,楼下并没有母亲熟悉的声响。我的心低落下来,心底的痛层层上泛,很快在眼窝深处催发出酸涩的感觉。饭来张口,这在往时以为寻常的日子如今已随着母亲的逝去而烟消云散了。

        早年,我们兄弟的孩提时代,由于父亲远在城里上班,生活的重担便压在母亲孱弱的肩上。母亲身体的单薄是自小便落下的,据她自己说,刚出生不久,正是“走良子”(指躲避日本兵的烧杀抢掠)的时候。兵荒马乱中衣食无着,身体基础由此很是薄弱。但在当时,母亲瘦弱的肩膀却是我们兄弟最坚实的依靠。除了家里的农活需要母亲打理,她还在附近的一所小学担任民办教师,辛苦是不言而喻的。多少个不眠之夜,当我们兄弟守着煤油灯昏黄跳跃的火光上床睡觉了,母亲都还没有回来。每一回,直到母亲那坚毅沉实的脚步由远而近,我们忐忑着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

        艰苦备尝的生活锤炼了我们对生活的勇气、信心和意志。记得我刚八岁,哥哥十岁多,母亲便安排我们哥俩各挑一担水桶到距家足有三百米的一口老井打水,我的桶自然是小一号的。说是井,其实是敞着的,与周边的水塘隔开,中间横着一条约摸两米的麻石小桥。第一次挑水,我的扁担大约是横在背上的,尴尬的模样也惹来隔壁大爷的打趣,但我是不在乎的。旁人数落我母亲心狠,以为光溜溜的一块麻石跳板对孩子太不安全。母亲苦笑道,“安排两个孩子一起正是为了有个照应,应该不会出事吧?”我理解母亲心中的酸涩和无奈,少了父亲的帮衬,只能寄望孩子们早日独立成熟些罢了。稍长,母亲便领着我们哥俩一起侍弄起了农活。遇到农忙或双抢(抢收抢种)季节,由于劳力不足,我们家还需要同别家换工才能应付得过来。每次看着母亲挑着谷子走在前面瘦削的、颤巍巍的身影,我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我那时是多么企盼早日脱离了农耕的辛苦才好。这样的日子,直到哥哥十五六岁辍学在家,能当半个劳力用了,母亲肩上的担子才松了些。先圣有说过“习劳则神钦”的话,意思是说一个人劳动惯了,事事能身体力行,便衣食无忧,也就符合天道,受人赞许。如果说母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遗产,那一定是良好劳动习惯的养成,以及由此而培育的坚毅品质。她让我在生活的种种艰辛面前,不致怠惰沮丧,而是抬头挺胸地积极向前。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写过关于母亲的作文,说别人家大都严父慈母,我们家却是严父严母。我母亲管束我确实很严,她也很有些手段。每每我犯了错误,她是轻易不在人前批评我的,或者是抓起扫帚撵着打的那种,她是留待家里责罚的。事犯得大了,洗澡的时候刚脱了衣服,竹条子便过来了,叫你躲无可躲之处,只得乖乖地受了体罚。后来母亲对此的解释便是,“我是没有体力去追你们的,犯了错有狠就莫回家!”上初中的第一年暑假,我跑去学校的一间教室偷窗户的合叶做火枪,被值班老师抓个正着。母亲气得不行,罚我跪了搓衣板,但是破天荒没有动条子。只是反复询问我为什么不找她要钱,“小来偷针,大来偷金”的道理父母没有说过吗?也许母亲觉得我已经大了的缘故吧?!我的眼泪很快就下来了。我的作文水平一直还不错,大概得益于母亲对我阅读的大力支持吧!因为教师的方便,母亲很早就为我订阅了《小溪流》《少年文艺》之类的读本。每次捧着刚刚收到的飘着墨香的书本,看着同学们艳羡的目光,我就很有些神气。除了作文读物,我那时也爱看连环画。记得一次我在商店看上一套十本的《杨家将》,两元三角我记得真切,正好身边同学有钱,便借了偷偷买回家,之后找个学习的由头向母亲报帐,母亲竟欣然答应了。她在学习上是从不吝啬给我花钱的。

        89年我考上高中的时候,母亲很是高兴,因为那时能考上高中已很是不易。我上的黄花六中离家约有二十多公里,第一次搭乘班车去学校报到,母亲因为晕车在路上吐得厉害。望着母亲消瘦苍白的脸,我的心担忧不已。因为是首次离家独立生活,一段时间我很不适应,甚至因为想念母亲而躲在宿舍里偷偷哭泣。每次回家,我都要翻箱倒柜,找出母亲早已备好的美味佳肴,大快朵颐起来,母亲的厨艺是出了名的好的。末了,我还要带上两三瓶美味到学校,有时一吃就是几天,以减轻自己在生活费上的花销,我那时已懂得为家里节俭了。但母亲得知后却很不高兴,反复告诫我要吃饱吃好才行,我也就敷衍着过去了。

        母亲虽然性子急,但是个仁慈开朗的人,我很少见她与人起过摩擦。她教书育人,教过的学生一茬一茬,学生们都很尊敬她。她在我们当地人的眼里口碑是很好的,大多见面尊称她为黄老师,而不是某婶某嫂。母亲也是个不信神佛的人,她常对我们说,命都是由自己造的,自己的事努力去奋斗了,就不会有什么遗憾。她又说,人死如泥,将来她若走了,就火化了找棵树下给埋了,也算有个认记。千万不要弄个堆还拿水泥封上,那样会喘不过气来。说这话的时候,母亲脸上是轻描淡写的笑意。我很佩服母亲对于生死的达观。然而,母亲一生却总是命途多舛。先是我上初中时的一场风寒病几乎要了她的命,后来我上高中时,她又在一次喂猪的过程中摔断了右腿,接好以后却缩了筋脉,由此一高一低地跛了起来。终是母亲身体太过单薄的缘故吧!

        我参加工作后没两年,母亲便退休了,跟着我的儿子也出生了。因为忙,我把他放在母亲跟前带养到三岁。由于腿脚不便,母亲带人很是辛苦,但她从来没有向我们吐过苦水。每次回家,只要我们兄弟聚齐,她总要上上下下忙个不停,蹒跚着脚步到园子里去摘菜,张罗着各种可口的美食招呼我们。她不仅不让我们插手,甚至连早餐也一大早备好,等睡了懒觉的我们起来吃。临了,她又把鸡蛋菜蔬大包小包地装好,让我们带回城里吃。回想母亲那一瘸一拐忙碌的身影,我就心生歉疚,我那时是多么不懂得体恤母亲的辛劳。

        2011年的时候,母亲身体皮肤出现瘙痒,后来又出现黄疸,到湘雅诊断为胆总管堵塞。虽然经过手术治疗康复出院,但始终没有弄清病情的根源,而我们对此也很没有经验。母亲很乐观,以为药到病除,她又可以劳心戮力地为我们操劳了。连我的姨母也认为她饱经坎坷,九死一生,应该从此可以过上太平的日子。经过一年多的调养,母亲身体似乎已康复如初,她又不安分起来,说要将几间杂屋翻盖一下,以方便日常起居。我知道她终究是为了儿女的将来谋划,也知道修房的辛苦,起初并不同意,但看她强烈地坚持,也就随她了。房子盖到尾声,母亲忽然说她连日感到胸闷,食欲不振。我慌忙将她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却如晴天霹雳,肝癌晚期,撑不过半年的。我强忍泪水,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便遮掩了过去。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母亲坚持回家调养。医生以为回天乏术,也就同意了。回家后,我并不死心,又跑到龙王庙里求来药签,其中有几味不易得到的所谓“破”药,毒性很大,轻易是不用的。但为了命悬一线的母亲,我也是孤注一掷了。其时,母亲吃东西已难以下咽,反胃得厉害。我狠心逼母亲吃药,她无力地说,“实在咽不下,你就不要逼我了!”我心中凄然,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我此时是多么地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不知道母亲是病得糊涂了还是害怕面对真相,来来往往看望她的亲人很多,她却没有疑心,也从来没有说要询问我们关于她的病情。她还惦记着等病好以后,要将房子的装修继续搞好,以便我们回来住得舒适些。我的心痛到极点,我要怎样才能报答这如海般深邃的恩情哩?!

        母亲走了,墙上挂着她慈情满怀、笑意融融的照片。那段日子我很是消沉,如果不是为了安慰父亲,我根本就不想回家。看着母亲慈祥的笑脸,却听不到她温暖的声音,周匝是毫无生气的冷寂和落寞,我的心冷得就像掉进了冰窟。我只想飞也似的逃离这个家,逃离这憋闷得近于窒息的时空。母亲在,我便是不知世味崎岖的顽童,尚有回望和依恋的权利;母亲不在,人生便只剩不得已的归途。一段时间,看着儿子与妻子的亲密无间,我就感慨何谓恋母情结,何谓母子情深。我的灵魂曾寄居于母亲身体,我和母亲是心意相通、情念相系的。

        母亲走前,曾和父亲在屋前栽下了两棵桂树,今已冠盖如伞、簇叶如墨了。微风起处,树叶婆娑,花香四溢,那是母亲最深情的抚慰和呼唤吗?

        母亲不曾走远,我始终在若即若离的距离翘首凝望她最温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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