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打算先写别的,没成想意外找回了这两张照片。这封信是我父亲在整理曾祖母遗物时意外发现的。当时我父亲兴冲冲的跑来给我看,然后让我坐好,神情庄重,声音抑扬顿挫的念给我听。可惜当时沉迷网络并未在意,也就错过了细听妙音的机会。只记得信中,糖是真贵。
曾祖母四二年左右生人,因是女娃子未曾受过些许优待。十六岁便草草结亲,嫁给了我曾祖父。十八岁,如花一般的年纪,正是充满梦想的好时候。可我曾祖母早已为人妻母,每日面对冰冷的现实。平日里操持家务,赡养公婆,洗衣叠被,烧水劈柴,从早到晚终日不得清闲,这也就罢了。可晚睡早起辛苦忙碌,到头来连孩子都吃不饱,如此过活总是让人不免生出几分绝望啊!
曾祖母出生长大的年月,时局动荡不安,人心彷徨不定,人命也跟着轻贱了。曾祖母一个弱女子,从生下来便没过几天好日子。半生苦楚不必详提。她是真正见过那易子而食,榆树无叶,槐树无皮的年月。那是生生靠啃榆树皮吃地瓜藤熬过来得。我小时候她常给我讲:当年有个长辈躺在床上饿的浑身水肿。喂口槐树玉米粥就眨眨眼,不给她续,就闭着眼没了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那年月死人不过荒地几尺,坟地里一扔了事。
那年月能活下来,还能活到现在的都是有福的,曾祖母眼神凝望窗外叹息的说。
曾祖母这辈子生有三子二女,虽生活艰难,好在都活了下来。啃树皮,嚼草根,磕磕绊绊如此过了好些年。许是老天垂怜,天下逐年安定,年景略有好转。好歹靠天吃饭已经饿不死人了,家里孩子也能帮着干活。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
老大已有我这般高了,如此也可放心几分了,某天曾祖母心里如此想到。
过了些时日,曾祖母便与家里人商量想,去当工人,毕竟孩子大了吃的越来越多。几次三番这件事也就敲定了。曾祖母去当工人前告诉我爷爷:说他如今已是个大人,都要安排门亲事了。她步行去厂子里早出晚归,爷爷要尊敬长辈,照顾弟弟妹妹。
当时工人辛苦,也没什么工作制,无非天黑回家。刚开始也是颇受难为,同事排挤,体力不支。如今想想也是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还要干那许多活,走那么多路。回家还要洗衣做饭,自己辛苦有谁知。如此年复年日复日辛勤工作只为省点口粮,养大家中子女令人叹息啊。
如此干了许多年。近几年曾祖母的退休金每年有680元左右。说实话真不多 一年365天,算下来一天不到两块钱。这点钱也就是个念想,聊胜于无。家里真没人在意,毕竟那能有多少,谁能穷到丧良心,惦记这份钱?可曾祖母对着笔钱看的很重,每个月都要去领。我三爷性子直,有会曾祖母说要去取钱。三爷爷当时就说:娘,你要缺钱,我给你就是。你想买啥直接和我说,来来回回费这油钱不说,这大热天的你也小心身体。
这里说下 我家当时住在村子里,开车去领退休金,需要先走土路,在抄小路,然后上公路。到领退休金的银行要驱车四十分钟,加上排队,来回,诸般琐事,大约两个小时。如今细想确实不值得。可人年纪大了有时就像小孩,爱耍小脾气。不陪她去,就拧的像个孩子,还说自己走着去,又不是没走过。家里又没人扭的过她,毕竟不是大事没必要对干。如此只得每月派人贴身照顾,陪她去领那五十几元钱。
说这里再提一段。有次二姑来看曾祖母,闲聊间说要帮曾祖母把钱存卡里。免得一把零碎票子,不好拿,还容易丢。可曾祖母就是不愿意,非要现金自己拿着。家人无奈只得帮忙换成大钞,好方便携带,放置。可曾祖母年纪到底是大了,记性实在是差。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为人爱藏东西,藏到最后十次倒有八次丢。自己找不到了,就像个孩子一样急得满屋转,表情像是要哭。一大家子只得无奈帮她找。床头,屋下,板凳底,翻箱倒柜间,常常翻出七八箱过期的牛奶,酸奶,八宝粥,袋装大豆奶粉。折腾良久,一群人累的满头汗好不容易找到藏钱的布包,急忙拿去安慰老佛爷。曾祖母正坐在那生闷气,一见是自己的布包,顿时喜笑颜开,笑的一脸褶子如菊花绽放。打开抽屉找来剪刀灵巧的拆开缝着的线,仔细点一遍,拿出针线,沾点口水搓搓线头 ,熟练的穿针引线,重新缝好布包。四下打量小心翼翼的藏到枕头下。而我们常常看着一地的过期食品,互相对视,眼里都是哭笑不得。迫于无奈众人只得挑挑择择,能喝的尽快喝掉,能吃的马上吃掉。过期的牛奶浇花,八宝粥喂养鸡,鹅。彼此闲聊几句已做寒暄,之后便各自散去。
粗略算来曾祖母一生大概攒下几千元钱。不多,甚至可以说少的可怜。与苦难难成正比,让人感叹世间不平。曾祖母平时不出远门,想要什么自有,叔,爷,姑嫂帮忙添置。加之曾祖母久住我家,已十年有余。对了我还是长子长孙长重孙( ˘꒳˘ )想我小时在曾祖母身边绕膝玩耍之时。其余兄弟孟婆未醒尚在娘胎。所以,曾祖母辛苦攒下的退休金大半落在我身上。我竟很长时间浑然不知,想来也是少年单纯。
曾祖母看着我长大,我看着曾祖母长出满头白发。岁岁年年,时光流转。
许多年后,我因学业去了城里,母亲放心不下我,为我也久居城里。恰巧我妈朋友有多余的房子,便买了下来,装修居住,点缀草木。父亲一人在家也落得清闲,平日里以养花,种树,喝茶,听书为业。虽自得其乐,但也免不了时常两头跑。这边三天那边五天,很长一段时间,这是我爸的生活主旋律。
如此过了一年。曾祖母到底年纪大了,身体老的厉害,出门闲逛竟摔倒了。如此留她一人在家实在不放心,父亲又两头跑。家里人便商量着轮流供养。毕竟我爸说穿了只是孙子,虽说我家不介意,可总不能只让孙子一家养。说是这么说,可我爷爷辈都七十了。我爸这辈人大都忙于工作,没时间照顾。如此,几位爷爷,老姑经过一番商量决定三个儿子一家赡养一周,如此轮换。
我爷爷是家中长子和我奶奶虽看上去性格不同,但实际都是闲不住的人。那房前屋后的菜地果树便是明证。爷爷奶奶两人野惯了,成天到晚外出遛弯。突然让野了几十年的俩人赡养长辈。某种程度上很滑稽。爷爷奶奶两人经过一番商量决定轮流出去逛,始终留下一个人贴身照顾。好在一周不长,无非多费些心思。如此,收拾床铺,洒扫门庭。静等老佛爷驾临。九月,某个周六,我恰巧回老家,因想念之情强烈,便早早的去看曾祖母。我家与我爷爷家住的近,步行不过三分钟。我便一路小跑来到门前,穿过菜园推开房门。只见我爷爷坐在正堂,正在喝茶。
我忙上前说到:爷爷我来看你了。
爷爷见是我,说到:文卿啊,来,坐,喝茶吗?
我谦让,说到:不用,不用,你喝就是了。我姥妈(妈三声)那?
你先坐,她刚吃了饭在里屋睡午觉,你吃苹果吗?
我忙推说不用,转头轻轻推开了里屋门。
当时天气很好,纱窗挡着大半阳光。曾祖母躺在一张单人床上睡觉,听声音还在打着呼噜。许是刚吃了点东西,外祖母面色有些红润。细听,呼吸声还算均匀有力,身体应该不错。想至此,担心顿时消去大半。随即蹑手蹑脚退到门前轻关房门,一屁股坐在门外的马扎上,与爷爷随意闲聊。山川草木,时事政治,工作生活。我是有一搭没一搭乱侃一气。聊到了中午十一点,爷爷说留我吃饭,我说好。期间曾祖母醒了,出来坐着听我们闲聊。又和爷爷聊了几句。我问曾祖母:身体怎么样,曾祖母笑着说:还行,看着还能活几年。我说:看着确实不错。之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吃过午饭,坐了半个小时。
我说回去睡午觉先走了,就起身要出门。
爷爷说:你明天再来,我叫上你弟弟。我说:好
曾祖母没说话,只是我出门时执意送我。我见曾祖母虽腿脚不灵便,但尚能起身送我。心里又安了几分。
我一边回头一遍走,嘴上说:不用送了,大响午回去歇着吧。
曾祖母嘴里咕囊,我也没听清。只记得曾祖母送到门前没在送,倚着门框目送我离开。
二爷是最像曾祖父的人。因某些原因独自一人搬去了棚里居住,找人盖了间毛呸房。以养羊,养兔子,鸡,鸭,鹅为业。终是轮到二爷赡养,曾祖母也只的跟了去。因是棚里盖的房,装修极为捡漏。除能避雨外,常年阴冷,不见阳光。棚区常年人烟稀少,自然看不什么到人,也就没人能说话。曾祖母只得一个人坐在屋里呆呆的,没有人和她说话。不知时间,不分昼夜,人也老的更快了。年纪大了后除了健忘还有一大特点,失禁。我曾祖母就失禁,七天有三天是尿在床上的。二爷一个务农的汉子心粗,收拾的也不全面。
某日我回老家,和我妈同去棚地看曾祖母。当时曾祖母在门前呆呆坐着,我便去打招呼问好扶着回屋。恰好赶上二爷爷出门,彼此打声招呼二爷爷招呼我们先进去坐着。 进去后才发现,客厅极为狭小,只有我二爷爷的床铺和几个马扎。我妈便想着扶曾祖母去里屋,刚打开门便是一股骚臭袭来。仔细一看,原来,曾祖母常年失禁,尿液浸染整个床铺。二爷爷心粗换的不勤也不细致。使得木板床长时间湿润,生出来绿蓝交织的菌丝。被子经常晒不干接着盖,感觉潮湿的像是能捏出水来。当时去看曾祖母的时候,冬天刚过。气温虽有回暖,但整体还是偏冷。为了保暖,房间里一的一扇小窗口也被黑色棚膜密封。整个房间空气不流通,更是潮湿阴热。哎,更惨的是,毛培房建造之初完全没有考虑采光通风。使得曾祖母卧室见不到丝毫阳光,房间里整天都是漆黑一片。置身在这二十平的空间里刺鼻的腥骚味冲击着你得鼻子,熏得人想哭。
我妈四周看了看,摸了摸。转头扶我曾祖母坐在客厅靠墙的马扎上。
坐在客厅里我问曾祖母:觉得不舒服吗?
曾祖母说还好,只是想念门前的那帮老婆子。气味再次熏得我眼疼。
几句闲聊,二爷爷抱着一个西瓜进来给我们吃。几声寒暄,分宾主坐下。我和二爷爷喝着茶,嘴里天南海北。我问三爷爷羊卖的如何,三爷问我学习工作如何。我妈握着曾祖母的手满脸泪光,聊着她们的家常理短。
言谈中问及曾祖母身体如何?三爷爷说身体不错,能吃能睡,早上还吃两块肉。一遍说着,一遍把炖肉的锅拿来给我们看。葱姜盐炖肉,确实挺实在。走的时候曾祖母神情显得呆滞没什么反应。二爷爷起身送我们到门外。
路上,妈说等房子装修好一定接曾祖母过去。我说好,尽快吧。
三爷是子女中活的最好的,生有一子一女,都早早打拼买了自己的房子,相继结婚生子。三爷夫妻二人身体健壮,没病没灾。闲来无事每月领着退休金,除组团旅游,喝酒打牌,吹吹牛外,便是照顾孙子,孙女,安享天伦。轮流赡养后, 祖母实在不适应。以当地的说法,脑子已经坏了。什么都记不住,曾祖母一直在厨房上厕所。我小姑父就在边上看着,然后撕卫生纸,拆旧纸箱铺在上面。这对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不公平。没办法,只能我三爷陪这一同回老家住。对于男人来说,被子湿了只是晒,也只能晒。也买过成人纸尿裤,可我曾祖母不穿。她是拿水洗一遍放在床头,对此家人慢慢也就无奈了。
有次回老家听说曾祖母去了三爷家,忙略作准备去看她。三爷准备的房间要好很多,采光,通风都考虑了,身下也铺了婴儿用的毯子。完全是婴幼儿的生活条件,也刚好有这条件。当时曾祖母起身以很费力,我忙上前扶着。曾祖母挣扎的坐起身体,身体不住摇晃。我用一只手扶住她的背,说:姥妈(妈是三声)还好吗, 你身体怎么样啊?曾祖母眼神混沌,四周看了眼。盯着我像是再上下打量。
过了几秒说:斌啊,你来了。
我一愣,心里苦笑原来已经忘到这种程度了。嘴上忙答到:来了,来了,你身体怎么样?
曾祖母像是有些开心,说:还好,就这样呗。
我忙接着说姥妈,我是文卿啊。
曾祖母听后笑着说:文卿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也笑着回答说:上午,本想吃了午饭就过来。这不担心你睡午觉,这才这个点过来。
嗷,嗷,嗷,曾祖母回答。
我又问我三爷在家吗?
在,在,在,在西屋睡觉那。
我说我去打声招呼,姥妈。
曾祖母说:去吧,去吧。
我出了房门,走在院子里。只觉得胸闷,深吸一口气快走进了西屋。进屋喊道:三爷爷,三爷爷。一边说,一边打量。看了几眼找到目标几步上前,轻声喊到三爷爷。喊了几声,三爷一边起身鼻子里发出嗯(三声)的长音。看了我一眼,左右摇了摇头说到:文卿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答道:上午,吃了饭刚过来。
奥,来看你姥妈,三爷问。
我说是,这不好久没回来了吗,我姥妈身体越来越差了。
哎,也就那样,晚上在这吃饭吧。中午买的猪头肉也没吃,晚上我在买个鸡,再炒俩菜也就够了。
我忙推说不用,我先逛逛,把几家亲戚都拜访下。三爷一笑说:也对,你爷爷肯定留你吃饭。
我也跟着笑,然后说,我先出去了,您继续睡。
好我不留你,三爷说。
我又走到了院子里,低头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也洗了把来脸。摆出笑脸走进了我姥妈房里。
姥妈,我笑着喊到。听到我的喊声,曾祖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身子一动。头慢慢往左转,看着我,良久。突然开始用手撑床想要站起来,我忙快步上前扶住她的右臂。等她站稳,右手扶着右臂,左手扶着背,一步一挪的走。曾祖母身体摇晃的厉害,三步一米还是不停往四周倒。走到门前,左手扶着曾祖母,右手帮忙关上门,扶曾祖母去床边坐下。曾祖母整个人神情呆滞,双目无神。
我站在边上弯腰轻生喊:姥妈。
曾祖母呆呆的转头看我,说到:兵啊,(我爸的名字)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答道:刚来,曾祖母笑着说吃苹果,说着要起身要给我那,
我忙说:你坐,你坐,我自己来。说着拿起苹果,曾祖母便扶着膝盖又坐下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四处打量看到桌上的绿豆膏坏了。我就扭回头看着曾祖母说:绿豆糕坏了,别吃了,我给你扔了吧。
曾祖母头一动说:啊,好,手抽动的更厉害了 。 之后我说我先出去看看我爷爷奶奶,一会回来。小斌,你去吧,曾祖母说。我刚要走随口说着:姥妈我走了。突然,曾祖母叫住了我,塞给我十块钱。让我把那箱奶也拿走。我推脱没拿几乎是有点逃似的走出去的。
回家后闲聊与我爸说起这件事,我爸叹了口气。说到:你姥妈是怕你以后不来看她。我听罢,也是叹了口气,久久无言。
人快要死前是突然迅速衰老的。一年前还可以跑的人,一年后虚弱到连床都下不来。高烧不退,药石无用。曾祖母发烧两星期,送她去县上的医院,医生说治不好,只能回家等死。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曾祖母已经去世,走的突然但也是意料之中。
曾祖母葬礼前几天,与母亲聊天还提到过曾祖母。母亲当时说等房子装修好了,把曾祖母接过来。我笑着说:好啊。没想到几句闲聊没几天就是曾祖母寿终之日。
葬礼时,人很多,过程很简单。我对人的表情变化有了新的认识。总之想写的都写了。之后召集所有人,给曾祖母穿上寿衣,送去火化,请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一步一跪,与曾祖父合葬,烧纸放鞭炮,家族聚餐。也算是气象万千。
葬礼时没伤心,超乎我想象的平静。后来过了一年,有一天在电视上找节目看。无意看到曲艺,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祖母常与我抢电视。当天她最喜欢的就是京剧,反正差不多。只是我还是难以欣赏。唉的叹了口气,抬手换了台
今天又提到曾祖母,我妈说: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我说:是。之后没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