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离十七年,深冬,天启城。
已经回到这里两个月有余了。苏瑾深从房间的窗子往外望,北风迅猛地卷起积雪,令天上天下都是一样煞骨的白。院中的树也在前几天落尽了最后的叶子,如今只剩深棕色的枝干隐藏在这片苍茫中,被风推动摇晃着挣扎。面前矮桌上的茶已经冷了许久,他无意去续,甚至无意站起来,这座位于天启城黄金地段的偌大庭院在肆虐的风雪里沉睡了,可以容纳几户人家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曾几何时这里还很热闹,年轻人们在这里把酒畅谈,眼前全是未来的辉煌图景。而今这一切都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消逝,他们的自由,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脸,他们的脸……为什么自己看不清?为什么他们的影子如走马灯一样映在雪幕上,却快得让自己都看不清他们是谁?
远方突然出现了一袭黑袍。黑袍打破了数个时辰庭院里一直不变的景象。苏瑾深眼睛里终于出现了几分神采,果然再这样的天气里,那些看守庭院的守卫们也提不起兴致,造成的空档便是他进来的最好时机。只是大雪天里穿黑衣服,暖和是暖和了,不怕被发现吗?
黑袍人逐渐接近了房子,苏瑾深站起来,操着坐得发麻的腿去门前开那把造型相当繁复的锁。乌青色的锁在他按下最后一个按钮的时候打开了,黑袍人踏上台阶,走进房间,苏瑾深在背后将门关上。
“真是可怕的天气啊。”黑袍人吹去袖子上零落的雪花。他背上背着一套弓箭,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武器。
“你还能自由已经很好了,古莫。”苏瑾深苦笑一声,“我要是私自踏出这院子一步,恐怕数支箭矢已经落在我身上了。”
“我之前去见了姬扬。”翼天瞻简短地说。
“怎么样?”
“他对我说……铁甲依然在。”翼天瞻抚摸着指上铁青色的指套幽幽地说。
苏瑾深沉默了一会儿:“你们这些人,虽然我永远无法理解,但我钦佩你们的精神。”只可惜他已经离开了我们。上个月姬扬被处以斩刑,人们夹道观看,将他冠以“叛徒”“疯子”之名。他多少能猜到那些人一定要处死姬扬的原因,这个并不如何张扬的人其实性如烈火,成长的这些年已经在这片土地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他有太强大的号召力,可以比自己更容易地掀起动乱,他们作出这个决定的同时也别无选择。
可那是与自己一并上阵冲杀的兄弟啊,怎么能坦然处之?
可他又什么都做不了,重新回到天启的他面对宗祠党束手无策。
“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他已经知道宗祠党想要处死他。”翼天瞻接着说,“他说,他希望你能活下去。”
苏瑾深终于坐不住了。他转身又一次拉开那神门,大步冲了出去,茫茫飞雪里,铁驷之车的最后血脉身着单薄的衣衫咆哮,这个从来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忽略了周身的寒冷,只是悲伤而又愤怒地咆哮,这个世界也不能回应他的愤怒与悲伤。黑衣的人在背后安静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胡来,片刻后他眼神指向苍穹,去仰望卷起的风雪和背后等遥远的地方。
“别想了。都过去了。”翼天瞻说。他走上几步拉住这个人向庭院外跑去。
“去哪儿?”
“去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来到天启城里最偏僻的一架酒肆,窝在棉袄里的店小二已经睡眼朦胧,被两个客人的到来惊醒,猛地站了起来:“两位客人,外面风雪大吧?想来点什么?”
“就来坛青阳魂吧。”翼天瞻笑着说。
酒盛上来,苏瑾深默默地喝酒。他的眼睛总是看向远方,仿佛那里就有着自己怀念的东西。
半晌他才开口:“其实他说的我都明白啊……”
翼天瞻看着他将北陆最烈的酒如饮茶水一般一杯一杯往胃里灌,微微皱眉:
“不说这件事了,今天我来其实是和你告别的。”
“你要去哪儿?”苏瑾深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发现苏瑾深的目光其实是很平静的,完全没有醉去的迹象。
“回宁州,我在那边总有些事要结束。”
“这样啊,那也好。”苏瑾深点点头,他不知说什么话来挽留。
“虽然北征的队伍已经不复存在,你我也并非忘年之交,但你是四个人里的最后一个,我想还是有必要告诉你。”
苏瑾深没有回答。翼天瞻于是付了酒钱就离开了。黑色的身影如他到来时那般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次年稷宫的梨花又一次开了。苏瑾深站在宫外,任由那些洁白如雪的花瓣落在自己身上,宫内少年们嬉闹着,他的心中一片空旷,一年又一年,开过的花还会再一次盛放,而离开的少年长成了大人,却没能再回来。他想到葬身于遥远北方的叶正勋和李凌心,想到姬扬举着那柄乌金的长枪冲杀。最后剩下的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