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时候,我还不曾读过东野圭吾,或者村上春树,更别提爱丽丝门罗或者易卜生。
所以压根就不会知道,有一个家里破产的少年,离开畏罪潜逃的父母,独自一人藏在货车后备箱里,去到陌生的地方流浪。
所以自然也不会知道,有个叫田村卡夫卡的十四岁少年,一声不响,背上行囊,带上父亲藏在柜子里的钱和手提电话就坐长途巴士去了四国。
也即是说,笼罩在他们作品当中的「逃离」诱惑并无缘控制我的精神世界。
但是十六岁的时候,我曾有过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虽然最终并未成功。
这也是镶嵌在我的岁月之河里仿佛暗礁一般不为人知的秘密存在中的一个,时至今日,知道底细,并且能够记得起的人,除了我自己,大概再也没有。
这样也好,像是一粒果实,深深埋进土壤里,生根发芽,或者变质腐坏,都与别人无关,与这个变化万千,躁动不安的尘世无关,这是一种悲观厌世的安全感。
还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灿烂的艳阳天,学校放了半天假,因为和家人闹矛盾,所以迟迟不愿回去——至于究竟是什么矛盾,如今早已不能刨根问底,不过想起来,必定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然而在那样风声鹤唳,神经兮兮的青春岁月,一点点小事都能够辗转蒸腾出深如沟壑般地曲折感伤。
这一辈子,和父母最疏远的时期,大概就是那个阶段,一周回一次家,然而除了添饭夹菜时必要的见面,其它的时间我都固步自封地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像一粒蚕蛹,除了自己的躯壳,其它的地方都会感到致命威胁。
奇怪的是,我似乎从未觉得这种状态有什么不正常,就像别人说的,青春期到来,和父母之间的代沟会自然而然地拉开,所以我就顺其自然。
总而言之,那是一个不想回家的午后,就像曾经有过的,许许多多个不愿归家的午后,我坐在教室里等待一个斩钉截铁的决定。
后来,没有给爸妈打电话,我就跟着一个同学一起,去了邻市。
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是这种让自己感觉除了家之外,除了面对家人之外有一个地方可去,有一个人可以伴随的滋味,令人沉醉,仿佛呼吸到新鲜空气。
许多年后,蓦然回首才能够明白,这种想法的浅薄和幼稚。
山河万里,步步都有荆棘,或者暗流涌动,只有家里的那盏灯,是唯一真诚温暖,不偏不倚的存在。
岁月洪荒,寸寸都会腐坏,或者分崩离析,只有家门前的那棵树,一圈圈年轮,始终矢志不渝地为你轮回徘徊,就像依靠在门框上的母亲的瘦影。
但是每个人都难逃年龄带来的宿命局限——彼时我只以为,这暂时的「逃离」就是一种可能把握的解脱,我恍惚不曾醒悟,这类似于某种「离家出走」。
这四个字的重量,让人脊背发凉,让人默默发慌,因为它背后承载的广大未知,让人感到心惊肉跳——虽然它早已不是稀罕经历,曾经有过一个关系不赖的同学,就因为离家出走被勒令退学,所有人面对这件事情的第一反应都是冷漠或者嘲讽,暗暗嚼舌根,那样一个女孩,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人在外头,谁知道野成什么样子,而我却在暗暗替她忧心,是什么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虽然今时今日,我也没能得到答案,但是自己的心路历程,仿佛让我触碰到了一点谜底的影子——年少时期的寂寞彷徨,敏感脆弱,会让我们和身边的人,轻易剑拔弩张,因为我们需要的东西,他们要么无法给予,要么不懂得掌握给予的方式,在我们看来,这是他们的不善解人意,其实未尝不可能是因为鞭长莫及,然而这种理解层面的断裂,终于让两代人之间的交流产生了莫大的龃龉,长久处在这样压抑苦闷的关系当中,突然之间萌生逃离的念头也并非惊世骇俗,何况陌生新世界对躁动心灵的诱惑,也是深不可测的。
后来到了邻市,那位同学因为个人原因,不得不改变原来计划,本来以为有地方可住的我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这时候,日暮西垂,夕阳西下,天色已晚,我身上只有可怜兮兮的几块钱,连回家的车费都不够。
站在马路边,我忽然感到孤独的重量,像肩膀上压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铅块。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一个人的冲动和任性,也是需要条件的,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许多时候,是你能怎样才可以怎样。
最终我还是决定坐陌生的巴士回家,因为身上的钱不够,我只能羞赧地说将我送到半路就行了,只要她告诉我方向,余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结果那个售票员姐姐什么也没说,让我好好地坐着,还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十元钱给我,我当时死活不要,这种被施舍的感觉像是一记火辣辣的巴掌,但是她执意给我,我只好从自己的行囊里抽出了一本自己才买的崭新的小说,准备送给她当作回报,但是她拒绝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的样子,她披散着的长发,甚至还有她衣服的颜色,也还记得,她走到我身边温柔地劝慰我,和家人闹矛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懂得体贴和包容,因为或许我自己耿耿于怀的,其实也是他们的好心好意。
最终回家的时候,夜色已经低垂,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流泪。
那是我人生中,称得上不堪回首,但是也未尝没有温柔的金边的回忆,因为那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从一个陌生人身上感到不计回报的善意。
或许从她的角度,能够打开一个忧郁少年的心结,已经是一种自我满足,是一种价值的实现,是一种得到,但是想到这世上有更多的人,面对别人的苦闷彷徨,落寞和无助,往往采取的是逃避,冷漠,甚至是落井下石,挖苦讽刺的态度,我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并且为之感到深深感激。
回家以后,我捏造了一个完好的理由,没有提到这里面的蜿蜒曲折,爸妈也没有深究。
后来的后来,我又一次去到邻市,和不同的人,在同样的时间,在同一个车站,虽然坐的不一定是同一班车,车上的售票员也早已不是旧时人,而我的手机自动关机,连给爸妈打一个电话的余地都没有。
我只能加快速度往家的方向走,结果在长长的路的尽头,我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默默地朝我走来,虽然全身落满了苍黑的夜色,但是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为我小心在意,杯弓蛇影的妈。
见到了我,她也没有发脾气,也没有任何的怨言,我们只是肩并肩地,一起走完余下的路,就是这样的舍得原谅,就是这样的惺惺相惜,一个在淡淡地给予得体的温柔,一个在心里默默地感受这份体贴的沉重,我知道,这就是亲人。
人是会慢慢蜕变的,那也就是成长的历程,后来我成了一个将亲人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最值得珍视的拥有,也是在这样的一次次贴心贴肺的感动中获得的积淀。
每个人都曾有过,或者正在经历,也可能来日会相逢,离家出走的念头,大多数人只是想想而已,毕竟生活往往不是小说情节,没有那么惊天动地,浪漫唏嘘。
但毋庸置疑的是,我们每个人这一生,都会经历或长久或短暂的,离开家的时分,为了生活,为了前途,为了学业,或者为了爱情,但迟早你会明白,那个愿意在脉脉天光里为你洗手作羹汤,愿意在灯火辉煌,纸醉金迷里,也愿意在风里雨里,浪里火里将你放在心上,愿意在昏昏暮色里替你点亮一盏殷殷渴盼的灯火,并且不言辛劳,不计回报的人,只有你的家人。
所以,人这迷茫而漫长的一生,其实是有轨迹可循的,那就是从最初的渴望逃离,到最后的一心一意地皈依,因为那是情最开始的地方,因为那是心最感到安定的地方,因为那是家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