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

我有个朋友叫老K,老乡兼校友,我上研二时他从外校过来做课题,因为认识阿P,所以很快熟起来。

老K少白头,鹤发童颜用他身上很合适。有段时间老K留长发,理发师劝他染一下,老K架不住就从了,回来后一头青丝很精神。后来老K失恋,跑去剃了个光头,形象很突兀。再后来老K跟阿卿好了,阿卿说板寸很帅,老K又留了个花白的寸头,有点沧桑。最后他跟阿卿散了,试图重新留起长发,我骂他你丫那德性理发只不过换种丑法,老K被震慑了,保留寸头形象直到课题结束。

所以老K在我的记忆里,是个落了一头粉笔灰的拧巴男人。

从我的角度看,老K很闷,而且二,也不知道阿卿喜欢他什么。阿卿给他介绍了个职工夜校教授《邓小平理论》的活儿,每个月可以挣500块。老K之前没给人上过课,一节课45分钟只用一半就讲完了,完了想想不行,怕校方工资只给一半,就开始瞎白话。老K读的杂书多,也不管这帮大叔大婶听不听,自顾自地在上面讲苏共历史,讲欧洲哲学。末了期末考试,校方跟老K说,出题适当难一点,得有几个不及格的。老K没多想背后的意思,爽快地答应了。出了道题:十月革命时,第一声炮响是从哪艘军舰上发出的:A、阿芙乐尔号;B、瓦良格号;C、波将金号;D、以上都不是;

然后还有第二问:第二声炮响是从哪艘军舰发出的:A、阿芙乐尔号;B、瓦良格号;C、波将金号;D、以上都不是;

没完,还有第三问:第三声呢?A、阿芙乐尔号;B、瓦良格号;C、波将金号;D、以上都不是;

每题十分,总共三十分。


大叔大婶们拿到卷子就疯了,ARE YOU KIDDING ME ?这跟邓小平理论有毛的关系?尼玛抄都不知道到哪儿抄啊!

有几个有点儿文化的大叔一律答A。老K大笔一挥,扣二十!

结果半个班被三炮击沉。


校方很满意,一面找不及格的学员收补考费,一面问老K:那第二第三炮到底是谁放的?

十月革命只有一声炮响。老K说。


校方感觉也被耍了,第二学期拒绝再与老K续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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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卿是我哥们,地道老乡。

阿卿身材高挑,胸大腰细,但性格剽悍,张口闭口“特么的”,活脱脱一条女汉子。

我跟阿卿大学时就同学,但不同班。晚自习时常看她一边翘着食指绕钥匙,一边吹着口哨跳跳地走。我学吉它时曾主动跑到一个过寿的朋友寝室要求献乐,那个朋友就是她。

阿卿大四时谈了个男朋友,是他们班长,毕业后两人比翼双飞,一起考到广州。

我来广州时阿卿已二年级。见面我问她你那位呢?阿卿说特么的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子离了。

吓得我把话咽了回去。


阿卿打牌必叫我。我跟她对家必挨骂。

你特么笨得跟猪一样啊。这张牌怎么能这样打呢?卧靠,被你气死了......

好在我脸皮厚,硬桥铁马地扛住了。

后来老K来我们教研室做课题,我想再被阿卿骂下去人生就毁了,于是拉上老K。

他坐阿卿对面,我在旁边观战。

打着打着就跑偏了。


老K那时也失恋,谈了多年的女朋友突然就吵着要分手,老K离得远,又穷,狠不下心买张票回老家问问咋回事,就一个人郁闷。老K长得帅,高高瘦瘦,一失恋剃了个光头,像忧郁的唐僧。

两个天涯沦落人就在打牌期间慢慢对上了眼。


我这人反应慢,一直没看出来,直到有一天阿卿叫我陪她去北京路买衣服。

你把老K也叫着。阿卿说。

我说叫他干吗。

他比你眼光好,帮我掌掌眼。

那你俩去不得了。

你特么怎么这么多废话!阿卿急了。

我说那好,我只陪逛吃喝你负责。



前半程挺正常,仨人一起。往回走时发现不对,我他妈落单了!

再瞄眼采芝林的功夫就找不到这俩人了!

于是脑袋嗡地一下:老子没带钱啊!


北京路离学校七八公里,走回去至少一个钟。

我坐在马路牙上掏出烟,边抽边祈祷,他乡遇个故知借我十块钱他乡遇个故知借我十块钱......心诚刚灵,第三根还没抽完老天显灵了,来了一场甘雨。

这下没辙了,只能撒腿狂奔。


快到学校门口发现前面一对熟悉的身影,撑着伞相拥而行。

我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怒斥:靠,你们这对丧尽天良的奸夫淫妇!

阿卿顿都没打:滚,一点眼色都没有。


丧尽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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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卿自那以后换了个人。见面不说粗话了。

我请你吃饭哦。

滚,不吃。我义正严辞。

怎么这么小气哦。

滚,别理我。

哎呀,你这样可不像北方男人哦。

少来这套。

哦哟,消消气好伐,我告诉侬我和老K怎么好的行不啦。

滚,老子不想听。

我给你买了张许巍的碟哦。

呃......拿来。


听着听着许巍想起来:你刚才怎么说来着,你俩怎么勾搭成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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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老K给阿卿讲了个故事:

国王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的眼泪都会变成钻石。后来大女儿嫁给了一个落魄的王子,小女儿嫁给了个牧羊人。

国王临死之前叫女儿们回来,发现大女儿两口子珠光宝器,而小女儿和牧羊人依然贫穷。

国王很惊讶地对牧羊人说:明明她的一滴眼泪就够你们生活的很好啊?

牧羊人说:可是我舍不得让她流泪。


然后老K对阿卿说,我知道你满不在乎的外表之下是颗柔软脆弱的心,我明白你的坚强和浑不吝其实都是伪装,如果我说我会尽全力让你永远不要委屈伤心,你愿意让我陪你吗?

阿卿说我特么一下子就不行了。

我心中一凛,不断冷笑,“靠,禽兽,这种肉麻的桥段也用。”

“你知道吗,老K还会唱歌,标准的男中音,他唱你如果没有见过草原的千里风光,你就不会懂得我的回望......”阿卿两眼放光,像个初中女生。

“尼码你个傻妞!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不行,回头我得帮你审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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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来及审老K就被老板发去上海做了一个月调研,然后去肇庆实习三个月,然后放假。期间零星回校,看到的是俩人恩恩爱爱。


半年后再次回来却发现两人分了。

我问阿卿怎么回事。阿卿不说,又恢复了以往的野蛮状态:特么烦不烦,有什么好问的。

我问老K。老K开始也沉默,最后逼急了说我跟前女友结婚了。

我靠!

我说你特么怎么这样啊,你怎么跟阿卿说的啊,你特么的回望呢?你特么的不让人流泪呢?

老K说你别说了,我知道我对不起阿卿,可我不是个混蛋,我知道我亏欠阿卿太多,如果有机会,或者说有来生,我愿意全力去补偿。

我说去你妈的!



阿卿要毕业了,我们请她喝酒算是送行。大伙都有点儿大。从饭馆回学校要路过一段长长的木棉道。众人在前面歪歪扭扭地走,我和阿卿落在后面。在一棵树前阿卿停下,盯着地面扭动身子,我静静地看着,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挪着影子,最后把脑袋拼在木棉上。然后阿卿叹了口气。轻得几乎无人发觉。

我突然鼻子一酸。

这个外表坚强满口粗话的傻妞,到头来只能独自拼接自己的影子,找来一棵木棉寻找依靠。

其实她要的,不过是个牧羊人,让她的眼泪无处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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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末的一天我去香港给女儿买鞋。在沙田新城广场闲逛时接到朋友短信,于是找个椅子坐下回信。抬起头时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女人,满脸微笑。

十三年了。阿卿还是那样,高挑、丰满,笑起来带着剽悍。


“来,抱一个。”阿卿说。

“抱一个。”

“你特么胖了。”阿卿笑骂,眼角眯出鱼尾纹。

“你还那样。”


我们简单述说了各自的情况。阿卿带着两个同伴,没说几句要道别。

“去广州一定要找我,记住了啊,我们好好聊聊。”

我说好,一定会。

想想突然又叫住她:“你见过老K没。”

阿卿顿了一下,说,“没见过,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哦,那就好。拜拜。”


阿P去年来电说在合肥见到阿卿,阿卿问他有没有见过老K,他说没有。

“你见过吗?”阿P问我。

我说没。

“其实我见过。”阿P又说。


老K最终回了安徽。娶了他的前女友。

“老K是个好人。”阿P说。

前女友与老K是中学同学,谈了很多年,老K去广州读书期间女孩发现自己得了胃病,检查之后确诊是癌,转脸通知老K断绝关系。老K不知道原因,女孩也不说。老K于是很痛苦,以为自己被踹了,就有了与阿卿的故事。春节回家老K才知道女友的事情,一下崩溃了,说什么都不同意分手,硬逼着女孩去打了证。回广州后再见阿卿老K没法解释,只能背着骂名硬扛。


“现在老K怎样。”我问。

“在美国,老婆前两年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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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卿说她现在挺好,有个爱自己的老公,有个乖巧可爱的儿子。

那个十几年前听到“我舍不得让她哭”的故事会无法自持的傻妞现在变得成熟起来。

可我却仍然想起那一夜摆着影子与木棉相依的无助女生,以及那轻轻的一声叹息。


人生那么长,总会在某个阶段有人与你同行,陪你一起跑一起跳一起笑,陪你在山间听清风在古城看日落,坐在一身的月光里互相梳理爱慕,可惜因缘际会缘短情长,最终还是无奈地发现,前世修来的缘份终将在某个渡口用尽,然后挥手离散,踽踽独行,寂静无语。

但佛说: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所以多年以后,你会发现,最好的故事,都难以言喻,悄悄地长在心里,想起来可以微笑。


所以,挺好,你们终会告别过去,找到自己的牧羊人,和他一起走过千里风光,走进他的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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