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变化体,求一个确定的公道不如接受无限的可能。
在闽南,老人逝世有一个习俗,就是预判死亡到来之际要把老人的床抬到屋外,全家人陪着老人一起静候临终时的那“最后一蹬”。朋友一个个先她而去,我太奶在焦急和期盼中等“他”已经很久了。这一天太奶来了一通电话,告知北京的我该回家了,她将要死去......
我回家见到太奶,想说:阿太,你不会走。还没出口却被阿太打断:会走会走,和你说完这些故事马上走。阿太一脸坏笑:早说完,早走——
阿太的故事从自己是个孩子时开始讲起......
爷爷是家族几代单传的男丁,到我母亲这一辈,只生了我母亲这一个女儿,他一辈子都在为一件事努力:延续香火,给祖宗一个交代。由于祖传的风湿病,这个生在靠海小镇的家族却一辈子无法出海,祖上靠在码头卸货为生,爷爷讨了个卖胭脂的生意,日子过的还不错。好不容易招来一个赘婿,却在生了两个孙女后消失。临死的时候爷爷跟阿母说: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听说,郑和从我们这里下西洋啊......他们就要去到海上啊,去大海上啊,去一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我一辈子都去不到啊。我笨,当时只明白一个道理——这世界永远有我们到不了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方。
阿母听不懂爷爷想说什么,但她知道,这是他父亲整个人生讲得最后一个故事了。她慌慌张张地说:我这就找个人去生,给咱家生一个两个三个孙子。
我爷爷笑得很开心,说:咱不生了,不生了,生下来的人,你能告诉他,怎么活吗?
我阿母一下愣住了,许多东西一下从喉咙口涌出来,像呕吐物一般。她歇斯底里地哭着:我也不知道啊,阿爸,我怎么办啊?
我爷爷咧着嘴笑,眼泪却一直汩汩地流:对不住啦对不住啦,把你生下来,对不住啦。
爷爷走后,奶奶就病了,身上长满了水泡,她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哪有发疱不疼的。我后来才理解,奶奶没喊疼,不是因为坚强,更像是接受——接受这人生本因如此。因为,我后来也学会了,很多疼痛啊,接受了好像就不痛了,甚至琢磨的细一点,疼到最厉害的时候,心里会莫名的平静,像整个人悬浮在海里那样的平静。
当一个人开始怀疑的命运的确定性,并反抗的时候,他的人生才正式开始。
乡亲只说这就是命运,同情阿母是个可怜人。阿母不懂,心里不服:谁他妈可怜,我不可怜,我就是要个说法,凭什么这就是命?命是谁?它凭什么说干吗就干吗?人他妈的是什么?算什么?是猪是狗是老天爷随便点的一个炮仗一个屁?
那天,她问神明的问题是:我是不是也要走了?
我偷偷瞄过,抽中的签是四季春,是上上签,说的是:种子才刚发芽啊。
阿母拿着签,先是莫名的错愕,然后是莫名的羞辱感 ,她嘴撇着,似乎想笑,又似乎无可奈何,眼睛死死盯住神像,最终自言自语:这又是什么鬼道理?问的是何时死的事情,竟然回答我才开始活。
阿母已经生不起气来了,这么多年,她似乎已经耗尽了一辈子的愤怒,耗尽之后,她察觉到,自己竟然隐隐约约,希望自己能接受。
但问题是,怎么接受啊?我阿母还学不会怎么活啊——我阿母落下的人生课题可太多了。
阿母带着我去问神婆,准确来说是“收买”神婆:“请您就和别人说,我们家两个孩子特别旺人”。神婆看了我的八字,说:“这孩子啊,可怜啊,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她说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当时只是个孩子,但看到阿母被欺负了,便说:那我生气了,我要和他吵架了......我很早就开始在行动上反抗“被安上”确定性的命运,即使当时并不完全懂得其中的道理。
故事讲了一圈,我问阿太,你不是要和我说你自己的故事吗?怎么一上来就讲那么多人的死亡?
阿太托着下巴看着我边说话,孩童一般:这世间一个个人,前赴后继地来,前赴后继地走,被后人推着,也搡着前人,一个个人,一层层浪。我爷爷我阿母的浪花翻过去了,我的浪才往前推;我的浪花要翻过来了,这不现在又把你往前推。我的人生,自然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人生,也就是我的故事。就如同我的故事,终究是你的故事。
2024.12.18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