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理事会2024元旦征文活动。)
晒过一秋的玉米本来就已经干瘪了,现在又被冻得硬茬茬的。安素觉得她接过来的不是两根玉米棒子,而是两颗手榴弹。
她漫不经心把这两颗手榴弹扔进水盆里,盆里的水很冰,她一点也不想碰,所以就用一根食指尖去戳动玉米。毫无反抗能力的玉米棒子在水里翻滚,也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他走过来睨她一眼,嗤笑:“还是那么娇!”他故意用胳膊把她扛开,站在她刚才的位置上大力洗刷起玉米来。
“又没有多脏!”安素撇撇嘴,顺势挨在他肩上。刚见面的隔阂感一下子消去了,好像他们还同从前那般亲昵。他的身体仍是这么热烘烘的,像个焖灰的碳坨子。她把手悄悄往他衣襟下面伸,突然被他反手搂个满怀。
“哎呀!”
两只玉米交叠躺在水盆子里,漫不经心地晃荡,任水面上波荡着一对儿纠缠不休的影子。
“哎,你放开!”安素气喘吁吁地推拒着男人坚硬火热的胸膛。这个拥抱太紧,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紧,紧得她喘不上气来。
“好……放开。”他在她耳边说。一股热浪顺着她耳膜传到大脑里,又从头到脚蔓延下来。
男人转身愉悦地吹起口哨,一面把两根玉米捞出来扔进烧了滚水的锅里。
“今年玉米长得不好,螟子闹得慌,地里收拾完要把茬杆子全烧光。”他说着,把一根刚在滚水里泡了个囫囵澡的玉米捞出来,放在案板上,用菜刀“啪”一下剁开,再捞一根“啪啪”。
玉米粒半硬不软,像她小时候一口排列整齐的小牙齿。他不由咧了咧嘴,用手轻轻一搓,玉米粒纷纷掉落,露出满口豁豁牙的玉米芯。
“今天给你用大油爆,多放点辣子,香!”他说着,把几截光秃秃的玉米芯扔到簸箕里,又把玉米粒摊开在篦子上控水。
“你现在手艺……都赶上大厨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可不是!光棍汉一条,啥都得靠自己。”
安素想起当年,她还说过一辈子给他洗衣做饭生……吓!她脸又热起来,一面冲他翻个白眼,一面竟忍不住笑了。
屋子里并没有多暖和,安素抄着手往炉子边靠过去,看他忙前忙后。心里麻痒痒,鼻子酸胀胀,一种莫名的焦躁感从她小腹处升起来,直击她的心房。她听见炉火哔啵哔啵地响,她听见壶里水咕嘟咕嘟地响,她听见他衣服唏嗦唏嗦地响,她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响。
头顶上四十瓦的灯泡蒙着一层灰垢,射出来光线带着黯淡的朦胧美。他的身影在这朦胧中显得格外高大、可靠。安素看着他,呆呆地,直勾勾地。他回头对上她的视线,缠绵片刻,又转头继续忙活。她望着他侧颜,还是好看,她放胆地想。
回忆像打翻的面口袋,看上去瘪了,却怎么掏也掏不尽。安素想起自己记忆里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情形:大约两人都只有三岁,两位母亲拿着绣活在炕上忙碌,他在地下乱爬着捉一只潮虫,就像猫捉老鼠一样,扑上去,掀开双手,放掉猎物,而后再扑上去……她趴在炕沿边上不知疲倦地欣赏着他的表演,就像农闲时在村头看人家耍猴,假如她手里有一面锣,她很乐意替他敲起来鼓鼓劲。
据母亲说,他们打娘胎里就已经常在一处了,还在同一张炕上尿过床,但她完全没有印象。
上学前的日子里,他们俩是青梅竹马的玩伴,要好的时候一块糖你嗉一口我嗉一口,哈喇子也彼此分享;着恼的时候,她就骑在他身上狠狠捶他,她小时候一直都比他强壮,因为他是早产儿,曾经很有些孱弱。每次她欺负完他,回家都要挨母亲的骂,直到有一天,他妈笑着说:“媳妇儿揍老汉,天经地义!”他再也不找母亲告状了,她也不再揍他。他们俩都尴尬了一阵子才和好。打那之后,邻居小孩常常拿娃娃亲来取笑他俩,笑着笑着,大家都习惯了。好像真的“天经地义”一样。小伙伴们玩过家家,拜天地入洞房,她说要一辈子给他洗衣服做饭生娃娃。乐得其他孩子围着她唱“羞羞脸”,她恼了,从此以后再不许人提,谁提就揍谁!
上小学的头两年,他们每天手牵手走路去学校。大起来之后,互相追逐跑跳着上学放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学会骑自行车,每天捎着她。安素想起那些日子,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揽着他的腰,困的时候靠着他的后背打盹,那背日渐丰厚、强壮,那腰也日渐结实、健硕。这样的光阴直到她上大学才结束。
中学同学都觉得他俩是一对儿,他们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过。因为他们不曾讨论过这件事,在十多年共处的时光里,一次都没有。
大学对于安素来说是个新世界。花园般美丽的校园,挤着八个女生的老旧宿舍,跟中学知识没有一点关联的专业课程,或年轻帅气或古板严肃的导师,热心而乐于助人的学长,化着淡妆婀娜娉婷的学姐,还有五花八门的社团、学生组织。她在信里都仔仔细细向他描绘,可是他很少回信,他的分数离最低的专科录取线还差三十分,所以他爸妈商量让他出去学一门手艺。在确定到底去哪里之前,他就在家里帮着务农。安素以为他太忙,所以没时间回信,后来才听说,他觉得他们俩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不适宜维持那份从小到大的亲密了。
安素的初恋发生在大学二年级。
有一天清晨,安素在阶梯教室旁边的林荫道上背英语单词,她随身听里放着李阳的疯狂英语,男人张扬而磁性的声音被耳机送进她灵魂深处,但她只在心里默默跟读,不像有些同学那样敢于面对着一棵树大声喧嚣。她低垂着头,站在路边一动不动,视线专注在手中的教材上,“如同一株正在打苞的郁金香,凝固在晨曦回暖的阳光中,那么美好,那么纯粹。”这是李阳对她说的。真巧,她初恋的男孩子,也叫李阳。
李阳是学校摄影社团的,他每天随身携带着一台老式黑白傻瓜照相机。他在小道另一头对着安素连拍了大半卷胶卷,相机微弱的“咔嚓”声根本没能惊醒对面戴着耳机全神贯注背单词的女孩。于是李阳忍不住,走上前去拍了拍安素的胳膊。在安素回头的瞬间,他拍下了那张后来在校园摄影大赛上获奖的作品——《晨读的女孩》,那张照片也成为了他们的定情之作。
李阳缠着安素参加摄影社团,安素以没有装备为由拒绝了两次,第三次时李阳把傻瓜相机塞进安素手里,他挥舞着一台两只巴掌大的松下DV摄像机,扬眉对她笑:“我要开始拍摄微电影了,纪录片,做得好可以投给新浪网易参加评奖!”他请求安素做他的摄影助理,安素才知道虽然摄影社团在学校实验楼的角落占有一间大办公室,但是社员却寥寥无几,加兼任社长的新闻系师兄和他俩,一共仨人。李阳原来的任务是配合师兄进行校报采访工作,提供照片作为刊发的素材,所以他的头衔是摄影社副社长。师兄还是校报主编、学生会办公室主任,一手草书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听说是打小临王羲之的帖练就的童子功。安素想想自己跟一群小伙伴撒尿和泥的童年,不由肃然起敬。
社团办公室专门隔出一间暗室,李阳在里面冲洗胶卷。外面还有台学校提供的兼容机,李阳又托他远在深圳的姑妈邮寄了一套DV转换设备。他的摄像机录像带不能直接在电脑上读取,必须转换成视频文件刻录在光盘上。这些过程都非常缓慢,等待的时光里,他逐渐用一些浪漫的小花招俘获了安素的心。
当李阳把安素的照片冲洗出来挂满了暗室墙壁上的晾绳时,他偷袭夺走了她的初吻,电脑音箱里循环播放着许巍的《在别处》。后来安素对初恋的记忆奇特地定格在一种昏暗的橙红色光影中,那是清纯、青涩、带着淡淡情欲而饱含腼腆的情感,他们除了拥抱和接吻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试探。也可能两个人都懵懂无知,但仅仅是接吻已经足够了,安素用了太多时间和男孩子接吻,所以她的英语六级直到毕业也没有通过。
他就着她洗过的水把脚洗完,起身去屋外把水泼了,回来一边脱掉外衣往床上爬,一边对安素说:“睡吧!”
单人床很难睡下两个人,所以他找来两只樟木箱子,并在床边。两个人头冲墙,半截身子躺在床上,半截身子搭在箱子上。安素怀疑这种条件是刻意不适合剧烈运动的。
果然他躺在另一只箱子的界限内,伸长手臂关掉了夹在床头的台灯。屋子陷入沉沉的黑夜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彼此呼吸相闻。安素觉得自己像是准备诱惑唐僧出圈的女妖精,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男人叹口气,又伸长手臂过来把她往怀里揽,连同她刚刚有些热和气的被窝一起,紧紧抱着。
“安素!”
“嗯。”
“安素!”
“嗯?”
“我想你。”
她悄悄钻进他的被子里去,那里更暖,热气腾腾地。
他们两个人终于心贴心肉贴肉地搂在一起了。安素把脑袋抵在他下巴边上,她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吹进她发丝,引起她一阵阵心悸。可是她不动,她在等待。可是他也不动,他也在等待。她等的是他的主动,而他在等她自由。
“玉米,明年要少种些。我准备建几个大棚,隔壁村开始种热带水果了,听说收成不错,亲子采摘还能带动农家乐。我妈他们那边的院子重新装修一下,去工商搞个营业执照。等你事了了,就回来……明天先去买张大床。”
安素听着男人絮絮叨叨的话,眼皮慢慢粘到一起,熟睡了。
梦里回到大一暑假,她开心地去找他,却见他牵着一个姑娘。按道理,她应该对那姑娘的外貌多些留意,但她只记得那姑娘比他矮一截,像个被他牵在手里的小孩。但是他们那么亲昵,两只手刺目地十指相扣着。
她仓皇地停住脚步,对他打招呼:“好巧,你们出去啊!我先回家了,再见!”
然后她转身跑走了。
村镇改造,农家小院里的土房子都给扒倒,建起一排排规划整齐的青砖大瓦房,新修的马路一直铺到家门口。安素沿着这条崭新的路快跑,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直跑到马路尽头不知道谁家的玉米地边上,她盯着那一排排结穗的玉米大口喘气,天色苍白、阳光刺眼,鼓膜里都是自己呼哧呼哧的声音。安素觉得自己跑得太剧烈,胸口都有些撕裂般的疼痛,嗓子眼里充斥着一股铁锈味的腥甜。
他真的好忙啊!她想。
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件旧玩具。她笑了笑,那就算了吧!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在家只待了两周,早早买火车票回学校去。从此他们断了消息,有四五年之久。
李阳毕业后去了深圳。香港澳门刚刚回归,深圳是热闹而新潮的城市。他说在那边做媒体工作会更有前途,经亲戚介绍应聘到一家音乐杂志做记者。比他低一级的安素还没有毕业,大四下半学年,学校给学生安排了实习单位,不许自己调换,所以安素不能一起去深圳。
就这样,她很快失去了自己的第二件旧玩具。乱花渐欲迷人眼,李阳这颗艺术家的小心脏,迅速陷落在特区的繁华多情中。他连通电话都没有给她打,只在寻呼台留言:分手吧。
安素听着寻呼小姐程式化的语言,突然一点也不难过了。因为这样的分手让她有种不真实感,也许这正是李阳对她的仁慈。
安素来不及失落,毕业前的忙碌已接踵而来。她是班里少数几个准备考研的人,实习当然不能疏忽,找工作的简历也要随大家一起做。李阳就是校园传说里的那种“一期男友”,学业结束了,男友也到期了。像安素一样品尝着失恋苦果的女生,班里有好几位。因而在毕业聚餐时,喝多了的女生们,抱着卡拉OK话筒吼得比男生还歇斯底里,她们唱《听海》唱《心太软》唱《姐姐妹妹站起来》,男生们瑟缩在包厢角落里默默喝着啤酒互相点烟玩儿。大学就这样落幕了。
安素的学生时代也落幕了,她没考上本校研究生,英语差三十分,就算提分也不达标。她有一瞬间想起某人,但很快就抛之脑后。
社会新鲜人安素,经历了两次双向选择失败,终于在家乡省城找到一份商务公司的行政工作。上班之后她才知道,公司还运作着一个网站,她除了日常办公室打杂外还需要同网站编辑们一起负责栏目更新。
总经理看她有社团经验还熟悉电脑操作,把美容美体栏目交给她,让她每天从其他各个网站搬运相关内容充实自家栏目。公司印刷了一批名片,安素看到自己的头衔是“网络编辑、行政顾问”,感觉很高大上,月薪1100元,这价位在当年已然算高薪了。安素心里对李阳的怨恨又消去不少,果然人的每一段经历都有意义,她想。
工作离家不远,安素每周末都能回家。三线小城扩张没有大城市那么明显,但它小口小口地蚕食,逐渐也把安素家这个村子纳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村南坡原来的小丘,被推平架上了高速,原来的村庄被砌墙围成一个小区,挂上XX新村的烫金牌匾。农家的土地越来越稀薄,种地的人也越来越少。村里好多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在城里立业,在城里安家。
安素父母也拿出毕生积蓄来,助力她在城郊买了一套60平的两室一厅,一共十来万块钱,首付三分之二,剩余房贷分十年还清。有了房子,父母便开始张罗安素的另一桩人生大事。
程大伟比安素小三岁,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都是公务员,以内招的名义给他在机关单位安排了个临时工岗位。他们单位里这样的干部子女很多,三五年后通过考岗考编可以转正,比参加公务员招考简单。
程父是位淡泊名利的老处长,酷爱研究易经八卦。在中间人介绍程大伟和安素相亲之前,程父先用两个人的八字起卦,算出个天作之合、互旺相生的好卦。
大伟长得高大圆实,不太符合安素的审美,她喜欢消瘦笔挺的男人。而安素本人也不是什么美娇娘,第一次见面,她就在程大伟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失望。道别之后,安素以为跟程大伟不会再有交集了。哪知道程父实在太看重这份蒙上天正名的好姻缘,所以一面催促媒人,一面安抚儿子,硬赶着大伟来追求安素。
程大伟吊儿郎当地跟安素交往,虽然不是天天约会,但也隔三岔五请饭约电影。安素偶尔应邀出去,同他保持普通朋友的距离,不成想她的疏离被当做矜持和保守,反而让程家又增加几分满意。时间长了,周围的人都拿大伟当安素男朋友,连安素父母也不时问起他们未来的打算。
安素心里本没有打算。她觉得自己一个人挺好,何必找人凑合在一起过日子呢?可是周末回家时母亲又唠叨,“老赵家的儿子,说是已经订下来秋天结婚了!回头去喝喜酒,大家肯定要问我你怎么还不结婚呀?你可比那小子还大半岁,当年他妈还想指你做儿媳妇呢!”安素被念得有些心烦,她借口和朋友有约,逃出家门,耳边还久久回响着母亲的叹息。
下一次程大伟来请她吃饭,她就没忍住,问他:“咱们这样到底是什么关系。”
程大伟笑得志得意满,反问:“你希望咱们是什么关系?”
安素起身要走,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我爸说,让我抓紧把你娶回家!”安素蹙眉想了半天,脑子里空空如也,她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学同宿舍的姐妹已经有两个结婚了,另外还有两三人正在热恋中。安素觉得自己像是身处浪潮中的孤舟,只能随波逐流,为了图省事,随手抓住一棵岸边的树,得以结束漂泊。
程家诡异地热衷这门亲事,程大伟头一天得到安素的点头认可,第二天就带他父母去了安素家。安素父母将家庭情况告知,一家三口住的房子户主是安素,贷款也是安素在还,老两口在村里还有个院子,四室一厅的新砖房。程大伟父母也连忙表示,他家市中心两套老房子,开发区还有套新居,都是一百多平、全款付清,新居在儿子名下,但老房子是学区房,看安素喜欢哪里,立马可以开始装修。
程父热心地向安素父母普及周易知识,言谈中对两个孩子的八字相合表示出极致满意。程母在旁边保持着一贯温婉的微笑,礼貌且周到。
安素同母亲回老宅,在村口遇见他。
他骑着一辆饱受风吹雨打的破二八经过,骑出去百十米远,才回头高喊:“姨,安素!”
安素闻声回望,夕阳恰巧落在他身后,亮眼的红色如同一件喜服兜头到脚罩着他,她看不清他背光的脸,这张脸的轮廓模糊而熟悉,褪去了记忆中的少年感,增添几分青年人的张扬与肆意。这张脸,跨越了四年多时光,才再次回到她眼前。
晚饭后,他来找她。两人一直散步到田野间。月辉清亮,目瞪着两条影子忽远忽近地相伴而行。田间传来作物半青半熟时的馨香,厚实绵柔的泥土上留下两串深深浅浅的足印。周围玉米长得比人高,好像她稍微慢些走,就会独自迷失在这片绿叶交错的丛林间。他回身来牵住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一前一后在玉米地里穿梭。聒噪的虫鸣和蛙叫随着他们行走时玉米叶“沙沙”乱响的伴奏此起彼伏,安素却仍旧清晰听见耳畔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她的心情有些异样,从丹田之间萦绕起一种悸动,她几乎想扑上去,扑向前方那倚靠过无数次的肩背。但大脑清醒地告诉她这是不对的。
丹田,这个穴位还是程大伟的父亲向她父母传授养生知识时提起的。
她用一只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小腹,她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仿佛有一团热火,焚烧着她的血液,让她盆腔里的器官都紧缩起来,产生了一种牵扯般的疼痛,这痛一再向上蔓延,将她的胃,她的心,她的肺,她的咽喉都烧成一把焦灼的灰。只给她留下一个清醒的大脑,用来提醒她,“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穿过整片玉米地,就到了他们童年时经常戏耍的沟渠边。她在那里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冰凉的夜风立刻填补了两只手之间的空隙。
她不去管他,带着些亢奋,微笑着对他絮叨自己即将到来的婚礼。她对他说了许多程大伟的好,其中有多少是她杜撰和想象出来的她也记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可能是因为,大脑有它自己的意识,想要向故人炫耀她的幸福吧。
他默默听着,并不出声,于是她问:“听说你秋天也要结婚啦?”“哪有的事儿。”他否认,“我准备在村子里干,现在的姑娘都要往城里嫁。”
她突然被风眯了眼睛,豆大的泪珠从她圆睁的眸中滚出来。他跨步过来用力地抱着她,任她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胸前。
“你要幸福!”
她在他怀里用力点头。
那年秋天,她嫁给程大伟,走进了程父占卜的美满婚姻。
奇怪的是,她在新婚夜里没有落红。第二天早上疲惫裹着一床薄被的安素,看丈夫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寻找,他狐疑地问:“你之前真的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她点头。“你真没和他上过床?”她摇头。
丈夫不再言语,只是面色有些不虞地走进卫生间去洗漱。
新婚夫妇去了公婆家,丈夫躲进婆婆房间里,母子两个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自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见过婆婆对她露出那一贯温婉的微笑。
婚后第二个月,安素月事未至,午饭时她闻见从前爱吃的排骨味也感到反胃,捂着嘴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办公室大姐走来对她挤眉弄眼,“最近看你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是不是有了?”她一阵茫然,有了?她把手放在丹田处,轻轻摸索,这里面,是有了一个新生命吗?
程大伟带她去医院,验完尿,医生拿着印了加号的化验单对他们说:“恭喜。”
大伟开心地揽着她回家,听到消息的程父手舞足蹈,马上回书房去准备占卜几个吉祥如意的名字,程母嘴角也向上弯起,总是对她皱起的两道眉也舒展开。安素父母更是对女儿加倍关心,在城里打工的老两口特意请假回村里去买了几只走地鸡。
婆婆又把大伟叫进房间里去嘀咕半天,晚上回到小家,大伟就把枕头被子搬去了小屋,“妈说你怀孕期间,不能胡来,得分开睡!”
第二天他买回来一部女士诺基亚手机,“你放在床头柜上,晚上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他挥舞着手里的小灵通,笑出一口大白牙。
这时候安素是幸福的,她感受到来自整个世界的善意。同事间的关照、亲人的呵护、朋友们的祝福。怀孕,真是女人一生中最梦幻的时光!
独睡一屋的程大伟从单位抱回来一部旧电脑,拉了根网线在小屋里打游戏。安素凌晨起夜,都还见他在那里鏖战。问起来,他就信誓旦旦说是为了晚上照顾她,睡不踏实。
程大伟成天眼睛下面挂两个大黑眼圈,可把他妈心疼坏了,难免对安素又皱起眉头。
程父看着安素越来越鼓的肚子,突然宣布让程大伟去考驾照,考下来就赞助他们买辆车,等以后孩子出生了车接车送,少受罪。
对新车的渴望把大伟从游戏拉回现实生活,他向单位请假两周,就从哥们儿的驾校把驾驶执照考出来了。程父也大手一挥拨款二十万给他买了辆广本雅阁。
有了新玩具的程大伟,抛弃了小屋里的旧电脑,他开始呼朋唤友,开车四处游走。开始还带着安素,但安素对新车过敏,久坐就晕,有时还吐得稀里哗啦,所以程大伟再出去玩,安素也被抛在家里。一百多平的房间空荡荡,只有安素和她肚子里的宝宝。她渐渐习惯一进家门就开电视,至少,还能听到个人声。
安素劝过大伟很多次,开车别喝酒。但是他开车出去,天天回来都是一身酒气。
安素气不过,只能去找公公婆婆告状。程母在饭桌上嗔怪儿子:“你也是要当爸爸的人了,还让媳妇来爸妈面前告状!怎么好意思的?”大伟边听边嬉皮笑脸地继续啃鸡腿,程父陶醉于手里的经书充耳不闻掌外事。
安素只能把一肚子抱怨都按在肚子里。孩子嫌挤,叽里咕噜地扭动身体,安素感到肚皮一阵翻腾,连忙默念口诀:“宝宝乖宝宝好,宝宝莫乱动。”
她怀孕快七个月,到了医生约定要去产检的日子。明明提前几天就给程大伟嘱咐过,他头天晚上又喝个烂醉,第二天早上出门都还晃晃悠悠。
两人在车里勒好安全带,程大伟在安素肚子上摸一把道:“儿子,爸爸带你去做产检咯!”自从两个月前程母托人帮他们看过之后,大伟就总是对着肚皮叫儿子。安素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程父程母倒是挺高兴。
安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视野里是一盏刺目的白炽顶灯,还有输液杆孤零斜长的身影,几瓶液体挂在那里摇晃,输液管里一滴滴液珠遵循着地心引力跌落在滴斗的一小截积液中,然后顺着软管流入她的身体。她感觉到手臂间一股冰凉,顺着血管刺进心房。
她费力抬起没有扎针的那只手,去摸索自己的丹田……肚皮上沉沉压着一只沙袋,下面空空如也。
安素的眼角滑下道道水痕,水渍浸入鬓发间,隐匿无踪。
我的孩子啊,你藏到哪里去了?
她终于开始哭泣,全身战栗地哭泣,止也止不住地哭泣,号啕大哭。
病房里其他床的妇人和家属都默不作声,大家好像都知道,她需要这样哭一哭的。所以大家都容忍着她的悲声。
安素哭得头疼,她眼前全是那幅画面:程大伟边开车边跟她说话,过红灯时他也没有踩刹车,她想提醒他来着,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十字路口左侧突然驶来一辆大货车,她惊恐地看着那车冲过来,程大伟一把方向,她所坐的副驾驶位置直接被甩向碾压而来的货车。剧烈撞击使她瞬间窒息,轿车前排两个气囊弹射出来,她浑身如同被一只巨手攥住狠狠挤捏般扭曲变形,而她用双手死命护着的肚子,像从巨手指缝间被挤爆的水球……剧痛让她在片刻之后失去了意识,但是她已经知道,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去打开水的母亲听见哭声急急跑回来,在床边摸着她的头陪她一起落泪。
“孩子,孩子……”母亲笨拙地想要安慰她,却只能哽咽地发出两个词。
是啊,她也是母亲的孩子。可是孩子……她听到这两个字便心痛欲死。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好几年,也可能只是几分钟,医生和护士赶来看她,她隐约听到医生指挥护士给她推安定,然后她感到一阵恍惚,和无边的疲惫与黑暗。
梦沉在夜的长河里。
她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地下乱爬着捉一只潮虫,就像猫捉老鼠一样,扑上去,掀开双手,放掉猎物,而后再扑上去……她不知疲倦地欣赏着他的表演,就像二十多年前她幼时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她想向男孩伸出双手,但是她全身动也不能动。她眼睁睁看着,那男孩随着潮虫逃窜的方向,越爬越远,越爬越远,只剩下她在一片黑暗中浮沉。
“安素,安素!”安素是谁?我又是谁?她心里想,就在这黑暗中睡下去吧!不要醒来!醒来会有可怕的事情。所以不要醒来!
“安素,安素!”真的好吵!不要吵,让我睡吧!我好累呀!她心里想,就在这黑暗中睡下去吧!不要醒来!醒来会有可怕的事情。所以不要醒来!
“安素,安素!”她不再听,也不再想。所以再也没有声音传来。再也没有打扰。
“安素,安素!你要醒来!你不可以一直睡!你答应过我要幸福!你要说话算话!安素,你勇敢的,你要醒来!安素,安素……”
“安素,安素……”有人握着她的手,把一张濡湿的脸贴在她手背上,那脸上有许多刺刺的东西,弄得她手背好痒。
安素醒来时,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费力睁开眼,视野里还是那盏刺目的白炽顶灯。她缓缓扭动脖子,引起后背一阵僵硬的疼痛,但是她看到一张脸,那张小男孩长大后的脸。她的脖子异常沉重,身体也同样。她费力勾了勾被人握住的手指。男人惊愕地转头看她,突然咧开嘴笑了,那嘴上有好几道裂口,鲜红鲜红。
“你终于醒了。”他轻声说,小心翼翼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面。
安素张了张口,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也没能发出声音。
男人着急紧张地俯身到她耳边,“你想要什么?”他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又询问道,“想不想喝水?”
安素眨眨眼,她确实感到喉咙里很干燥,干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男人拿一支棉签蘸了水在她唇上擦拭,一滴滴水珠顺着双唇的缝隙钻进她口腔里。黏合在一起的两片唇瓣慢慢得以分开,她把胸中积郁的一口浊气长长吐了出去。她望着眼前这张胡子拉碴、憔悴疲惫的脸,微微扬一下嘴角。
安素康复得很快,除了宫腔破裂大出血被摘除外,她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势都微不足道。
她住院期间,据说伤势比她还轻的程大伟却没有出现过一次。公公婆婆来看了她一眼,叫她好好养伤,顺便解释大伟需要在家休养,不方便来回跑。婆婆脸上笼着一层寒霜,别别扭扭说了几句话就告辞离开,毕竟家里还有儿子要照顾。
前脚刚出病房,婆婆就开始对公公抱怨:“都是你,非要算卦算卦,算回来这么个……”
公公高声辩解:“那还不是她婚前……阴阳变数,我怎么知道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农家姑娘会这么不检点……”
婆婆接口:“你看她那个老乡,说是邻居,不知道给大伟戴了什么帽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这些话都清晰地传进病房里来。病房里有那么一段时间静寂无声,直到母亲拿着刚洗好的水果回来问她:“你公公婆婆呢?这么快就走了?哎呀,我这还给他们洗了苹果!”旁边床的病友和家属才如蒙大赦般重新交谈、活动起来。
安素出院回到家,程大伟一个人住在主卧。车报废了,保险公司给赔了钱,他用赔偿金换了台新电脑,IBM的PC机顶配一万多。安素看着堆得乱七八糟的双人床,再看看小屋里她的枕头被子被丢在小床上,便让父母把自己的东西都放到小屋去。
大伟穿着秋衣秋裤,颇有些蓬头垢面。他从房间里出来对安素父母打了声招呼,在小屋前遥遥望了安素两眼,又钻回卧室去。
傍晚婆婆来送饭,看见安素一家三口,挂着干笑说:“哎呀,大伟这孩子,也不告诉我们安素回来了!我只带了他一个人的饭,”
安素母亲忙说:“不要紧,亲家母,我让安素爸爸去买点菜和面条,晚饭我给他们做,吃完我们再回去。”
婆婆临走时吩咐道:“安素啊,你出院了,那明天开始我就不来送饭了,你们自己解决呀!”
安素淡然回答:“知道了,妈。”
母亲悄悄对安素说:“你刚出院,少抓凉水,有什么重活让大伟帮着你干点!”
“嗯。”安素这样答应着,心里对大伟不抱任何希望。他从来在家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的。只是这些没有必要告诉母亲,徒增烦恼罢了。
等家里只剩下小两口,大伟跑过来抱着安素,他像孩子一样抽泣着对安素说:“老婆,老婆,我还以为要失去你了!大夫说我们俩都只受了轻伤,像奇迹一样!是不是孩子在冥冥之中庇护了我们!可惜我儿子,还来不及看一眼这世界……”安素也被他招得泪流满面,她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的!别哭……”假如孩子回到了天国,他也一定不希望看到爸爸妈妈如此悲伤吧?只可惜,这个孩子,从此再也没有缘分与他们见面了!
由于二十多天的住院和后续请假过多,安素被公司解聘,前同事为她带来最后一笔结算的工资、总经理一个薄薄的红包、她的若干私人物品。几人坐着唏嘘了半个来小时,依依不舍地握着安素的手叮嘱她多保重,然后她们走了,从此相忘于人海。
安素暂时没有打算去找工作,每天在家干干活,躺着发发呆。而销假回去上班的程大伟,则对老婆这样的“悠然度日”百般羡慕。有一天去公婆家吃饭,大伟又把羡慕挂在嘴边,婆婆就忍不住教育安素:“女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你每天在家容易胡思乱想,出去找个工作,重新振作起来!反正你们以后也不能再要孩子了……”话没有说完,公公哀叹一声,把碗放下走进书房去。
安素端着碗,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如鲠在喉地咀嚼着。只有大伟还在没心没肺地对付一盘竹笋炒腊肉。她咽下嘴里的饭菜,深呼吸,抬头对婆婆恭敬地回答:“知道了,妈。”
三个月后,大伟夜里钻进小屋来索爱,两个人吭哧巴力一阵儿便草草了结。他躺在她旁边回味道:“说不上哪里怪怪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听着他在枕畔响起的轻微鼾声,心里也对自己说:“是不一样了!”她把手放在下腹的伤疤上,伤疤里面现在是一座空房子被拆迁过后的废墟。
安素又找了一家商贸公司上班,办公室行政相当于杂工,有时候仓库忙不过来她也要加班帮忙卸货、盘点,工资倒是没有降低,但物价涨起来了。日子忙忙碌碌仿佛也过得去,只要不去公婆家,不去看他们的脸色。
可是后来程大伟也变了。他对安素每次都找借口不跟他回家表示不满。她忙于加班的时候他总是疑神疑鬼。她按时回家,他又约一群朋友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归宿。
他的哥们弟兄都知道他老婆出车祸不能生,偶然言语冲突提起来,他就跟人家急眼。安素不知道他是为了维护她才生气的,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男性尊严不容挑衅?
不久,她发现他换下来丢在洗衣机里的衣服上面有各种女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安素内心已经掀不起什么波澜,对于这桩婚姻的瓦解,她早就预料到了。
但是她的摊牌引起程大伟极端地反弹,他把她推倒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带着几近狰狞的表情,对她嘶吼:“安素,你忍很久了吧!你这个女表子!要不是我妈告诉我,那男人天天在医院守着你,我特么这辈子都被你骗!你真行啊!男人一个又一个!现在你想离开我!门都没有!”“你想离婚,我就要耗死你!你别想和任何人双宿双飞!”“他知不知道你是个属骡子的,啊?你不但脾气倔,还是个绝户的B!”……
当一个曾经同床共枕亲密无间的男人用世间最肮脏恶毒的语言展开攻击时,女人应该是什么心情和表情呢?安素笑了。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她一笑,程大伟恼羞成怒,他挥舞起拳头对着自己老婆没命地捶打。安素抱着头挨了十几下,她用力反身把他推开,这个人高马大一身虚膘的弱鸡男人,提一袋五公斤的大米都喊腰疼的男人,被农村出身日常辛勤操持家务的女人推了个趔趄。安素想,假如她愿意骑在他身上揍他几下,他肯定比自己伤得更重!所以她站起来,也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板上的他。
“安素,你为什么不还手?”程大伟憋红了脸大声质问。
“因为我瞧不起你。”
“你有什么资格!你这个……”程大伟被安素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别以为我会一直容忍你!”
“你为什么要容忍我?我们离婚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你爸妈难道不想让你再找一个,给他们生孙子?”安素嘲讽地笑了。她当然知道,婆婆在背后跟程大伟嘀咕过多少次。
“反正我不会让你如愿!我就算死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程大伟像个耍无赖的孩子。他永远都像个孩子,安素想。
“好,那我们就一起在这炼狱里煎熬!”安素走回小屋,把门锁上。她扑在小床上,才开始感觉到肉体的疼痛。是的,只有肉体在痛,心早已麻木。
安素的小姐妹们知道了她的近况,都劝她想办法找到程大伟出轨的证据,起诉离婚。
安素觉得这件事很麻烦。程家三个人会拧成一股绳地算计,她婚前买的房子,虽然面积小,但是婚后她还在还贷款,程大伟可以主张财产分割。自己父母现在住在那里,如果没了房子,他们就得被迫回乡下去。
而且程大伟自从上次干架之后就一直跟她冷战,现在两人碰面的时间也少。安素觉得自己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也挺自在。
如果他要耗,那就耗着。反正她的人生,也没什么其他指望了。
如果程大伟没有把那个姑娘带回家来冲她耀武扬威,安素可能真会这么蜗居一辈子。
她耳听着主卧里传来的嬉笑和放浪声,终于没忍住冲进卫生间大吐特吐。或许她的人生还是有底线的,当她自暴自弃陷入深渊时,当她浑浑噩噩安于自闭时,人生已经呈现出一派寒冬枯败的颓废之色。可这样终究是不对的,安素,你要努力走出阴霾!她对着镜子里通红着双眼的自己反反复复地说。
她恍然想起,曾经有一个夜晚,她在月光下答应过,要幸福!
要幸福!怎样才能幸福?
安素用凉水抹了把脸,她把散乱的发重新扎成一个丸子头,她撸起袖子,她气势汹汹,她一脚踹开大卧室的门,不顾里面两个正在床上搂搂抱抱的男女露出错愕而惊恐的眼神。她走上前,把程大伟薅着领子提了起来,180 公分高的弱鸡男在她手里挣扎,被她拧住胳膊一个反剪压在地下。她对着张大了嘴半仰在床上的姑娘喝道:“滚!”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吓得那姑娘二话不说卷起衣服就逃之夭夭。
安素用一只手捏着程大伟的后脖颈:“要么离婚,要么从今以后给老娘老老实实过日子!”
程大伟发出尖利的哀嚎:“安素,安素你疯了!你这个疯女人!”他扭动挣扎,却被女人骑着翻不了身。
安素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燃烧,她空荡荡的丹田中生出一股真气,火热的气流顺着四肢百骸滋养着她几年来干涸的身躯。她的力气真大!她把程大伟按在地下,一直按到他咒骂无效,开始求饶。
安素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她畅快地泪水长流——自从医院出来后就被深深埋藏在灵魂里的伤痛,破土而出,化作一只涅槃的雏凤将她过去那个腐朽的灵魂世界焚烧殆尽,一片新生的翡翠绿,在她内心深处发芽吐穗。
“离不离?”她粗哑地问。
“离,离,她,她怀孕了,我本来也想和你谈的……安素,你放开我……对不起,我错了……”
安素和程大伟谈好离婚事宜,两个人连夜拟定了离婚协议书。她揣着自己那份,走出程家的老房子。
走之前,她很想告诉程大伟:“我安素堂堂正正,至今没做过任何对不起这桩婚姻的事!”但是话在嘴边徘徊几久,如同从前每一次被程家人误解和诋毁时一样,她又觉得根本没必要解释。所以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来。
夜已深,一弯弦月挂在当空,同明晃晃的路灯一起照亮黑暗中的条条小路。她本打算回爸妈那里,可突然心底冒出另外一种热望。
一种在很多很多年前,她就想做,却一直被压抑着、忽视着、深藏着的热望!
她拿出手机,拨了那个铭记在心的号码:“喂?赵收获,我是安素!我现在没地方去,你来接我!立刻、马上!”
2023.12.30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