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泾阳县云阳镇樊尧村,那是个位于关中平原的小村子,优美,齐整,温厚。距离我的出生地大荔县有二百多里。小时候每个寒暑假,都要回老家过才行。尤其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整年都在。
那时候我们村的菜市场很红火,五妈在冬天收了几亩白菜。每当夕阳西下,她就和几个亲戚一起,拉着满三轮的白菜去菜场。菜贩子从大卡车上跳下,一开口就把价压很低,那老练的江湖气,一下子让老实的庄稼人没了主意。有次白菜便宜到了七分钱一斤。农民一副受了欺负的苦相,菜贩子一副“我也不赚钱”的坦荡荡。
菜场门口有家露天卡拉OK,四周总是里三层外三层。五毛钱唱一首,一块钱唱三首,而且音响效果不错,大半个菜场都能听到。五妈蹬着三轮,不止一次地回头问我,要不要去唱一首。那时我最拿手的歌是《追求》,很想出风头,又实在没胆。然而说“不唱”时就开始后悔,恨自己太没魄力。随后在田间地头加紧练习,下决心明天一定要答应,但到了下次还是突破不了自己,就一直没唱成。现在想想,没唱也是好的,一首歌唱完,两颗白菜就没了。
若说那一年村里有什么大事件,我想应该是夏天在菜市场办的一场晚会。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管是在地里干活儿时碰到,还是傍晚在家门口闲聊,大家的话题都有晚会。谁家的媳妇和谁家的女儿表演什么,她们穿什么,哪个节目还请的是县里专业搞表演的……
我和村里另外九个同龄的女孩,要表演开场舞蹈《泥娃娃》。排练期间我就时常觉得自己不一般了,尤其是带妆彩排那天,在回来的路上,我穿着舞蹈服,抹着浓浓的胭脂,心里美得冒泡泡,跟路过的村民答话,也多了一份矜持高贵,俨然已是村里的名流了。
表演当天,台下人潮涌动,嘈嘈杂杂,一些小孩子拿着冰棍儿跑来跑去,时不时还能听到菜贩子在大声还价,总之比门口的卡拉OK气派多了。
终于要开始了,我憋足劲儿准备大放异彩。可上台后,音响还没调好,曲子就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地放完了。我们个个儿几乎只是乱蹦了几下,一切就结束了。大家讪讪地下了台,尴尬又憋气,这也太不拿人当腕儿了。
爷爷那一年种了六亩苹果,秋收时节,他会在果园里住上几天。有次我去送饭,在他搭的棚子里发现了一个超级超级大的苹果。再去的时候爷爷问:“那个大苹果呢?”“我吃了。”他一脸惊讶又赞叹的说:“这么大的,你一个人吃完了?”“是呀!我一个人吃完的!”就这样,我不仅吃了一个大苹果,还能让爷爷也跟着开心。
苹果大部分会拉去菜场,卖给开大卡车的果贩子。但有那么一次,剩下的一三轮车苹果,爷爷奶奶决定拉去邻村卖。头天晚上我就很兴奋,于大人,这是在谋生活,对孩子,就只是出游了。
第二天,很早很早,连雾都是深灰色的,空气也森森的冷。我和奶奶坐在三轮车两边,中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的苹果,用长长的透明塑料袋分装着,大概十斤一袋。我们沿着村东面的渠岸朝北走,说说笑笑一段路后,天明了一点,雾变成了浓浓的白,四周依然什么也看不见,仿佛盘古刚刚开天辟地一般的茫茫一片。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祖孙三人,还有一堆苹果,在浓雾中缓缓向前。
有时若遇到一道沟,我和奶奶就下来推车。路走得久了,沟沟坎坎也就多了。有次推完,我说了句:“哎呀我都筋疲力尽了。”随即就听见爷爷“咿!”得赞叹了一声,回头对我说:“这个成语用的好!”又走了一段路,天更亮了,雾就淡一些,时不时的,能看见远远地走过来一头牛,或者一群羊,穿过疏影淡淡的杨树林和庄稼地,好像神仙的放牧。奶奶说,那些羊不知道有多少个。我说,模模糊糊的,我也看不清。爷爷又夸我模模糊糊用得好。
后来一路说了六个成语,回家后的好长一段时间,爷爷都还不停地赞叹,推断我以后一定能当个作家。他平时闲坐在家门口的柿子树下,如有路过的熟人打招呼,他就开朗地笑着答应一下。眼看要多说几句了,就起身走过去接着说。卖完苹果后,他起身接着说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而且总会不经意提到,前些天去卖苹果了,再顺带提一下,我孙女在路上一共说了六个成语。分别是……我通常也跟着前去,站在他旁边,一脸的故作谦虚,若他一时想不起来哪一个,就会飞快传来我的提醒。
爷爷很有精神追求,用王尔德的话说,就是眼里有星空。他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永远装着一张烟纸和半支铅笔。当时有一本小的新华字典,部首索引缺了两页,被我淘汰了,爷爷便接手过去,读书看报遇到不认识的就查一查。按说查生字应该全靠部首索引,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用的,只见他经常戴着老花镜,专注地翻着。
有次我跟他看电视,里面提到一艘排水量万吨级的巨轮……他问我排水量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个就坐在那里想。想了一会儿,爷爷说:“可能是船后面有个大轮子在海里不停转,每天拨多少水,就是多少排水量。”
他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听收音机,不管在哪里,都能听声循人。去地里送饭,顺着收音机找就对了。奶奶在屋里听到收音机,就跟窗外搭开话。电池是蓝色的,很便宜,用不了多久。每当一节电池用完了,他总是坐在那里,来来回回再试几遍,就像要唤醒一条睁不开眼的老狗。到最后的最后,才不得不放弃,走出门买新的。他最大的开销就是买电池。
有一天,一个令人激动的秘密在我们几个小孩间传开了——爷爷要摆摊卖好吃的。果然,在一个清晨,他在自行车后座挂好两个笼,骑上车就去县城了。回来的时候,两个笼都装满了各种小零食。奶奶找了张钢丝床,支在家门口的场院,再铺上一张旧床单,把进的货都摆在上面。就这样,在一个阳光清凉的早晨,爷爷守着他的钢丝床小摊,面对着门口的小路,开始做起了生意。
可是家里孩子多,他的本很快就被吃光了。我估计他那天去县城的路上,再怎么憧憬着收入,也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就像一棵树,已然决定结果子,就做好了被摘光的打算。所以当东西开始变少时,他进进出出的,并不发话,后来越来越少,他还是没什么表示,到最后,在大家的心照不宣中,这桩小生意就算到头了。
爷爷的神态庄重又亲切,见到人就先从眼睛里弥漫出笑意。他对孙辈从无偏爱,有什么好吃的,碰见哪个给哪个。儿子盖房,总见他顾前顾后,不是在拉砖,就是在铲沙。他只有那么几件衣服,穿来穿去的,却一直整整齐齐,从不邋遢。他坚毅,隐忍,体面,尊严。早年养大了七个孩子,晚年同时带三个孙子,一切一切,不声不响地扛住了。
他还教我一些好习惯。吃一盘菜时,从自己这一边开始往前吃。若碗里出现非常不想吃的东西,要悄悄地放在碗后面,不要让别人看见,更不要吭声儿。擦桌子要从远到近擦,擦到最后,把脏东西聚在抹布里,用手捏紧再拿开。
他从不背后说人长短,有时奶奶忍不住抱怨哪个,他当即就会制止,若劝不住,就出门待着,连听都不要听。他几乎不发脾气,但一发起来就很吓人。有回我跟三岁的妹妹吵架,他就冲我发了脾气,说了很多重话,但我过后就忘了。当一个人不爱你,他的气话就是真话;若他爱你,他的气话就只是气话。
四年级读完,我就转回大荔县了,此后每到寒暑假才回老家,待几天就走了。大一寒假回家,闲谈中发现爷爷居然分不清我和堂弟谁大。我震惊极了。转学后才见了他几次呀,怎么就这样了?
唉,说是几次,已用了十年,我都长大了,他怎么可能永远停在那里等我。
在他暮光之际,我才发现原来他也很爱美食。那时他高血压和心脏病都已经很严重了,医生告诫千万不要吃肉,他忍不了,背着大家偷偷吃,一吃就倒下。再到后来话都说不清、人也不认识了,二叔喂了他一口名店的臊子面,他还一定要含含混混地夸一句“味儿真好”。
那以前为什么没见他吃美味呢?这真的是问了句废话,还能为什么,没钱呗。他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人请吃饭他从来都不去。退休后养老金也很微薄,还得干着农活才能维持生计。有次他推了一板车的萝卜去菜场,很晚才回来,只卖了几块钱。人情往来也要花很多心思省钱。逢年过节,奶奶作为长辈,一般会先收到晚辈很多礼,然而按下不动,等她要出门的前一天,会把所有的礼从一个深黑的柜子里取出来摆一炕,然后四样一份开始组合,每份按照关系的亲疏远近,相应地分出不同的质量。就这样精打细算 ,节俭度日,一年又一年。
终于有一天,我接到爸爸电话,声音是流过泪的平静,说爷爷不在了。
刚回到家的时候,我还悲伤不起来,这令我尴尬又惭愧。但后来,看到爷爷在烈日下戴过的草帽,看报时戴的老花镜,拉过的板车,扛过的锄头和铁锨,还有入土那天,路过他蹬着三轮卖苹果的渠岸,还有他种过苹果的那片土地……我跪在爷爷坟前,从头凉到脚,这才清醒地意识到,爷爷真的不在了。想对他好,再也不能了。我想让他胸前的口袋里,不仅只装一片烟纸,还能装点钱,想到什么就去买,买本好字典,再买个新的收音机,备上一百节电池。在身体尚佳的时候,买肉大口地吃。我想陪他聊天,告诉他轮船的排水量是怎么回事,跟着他一起夸党夸政府。我还想雇些托儿,去他的钢丝床小摊,每天都让他赚一百块。我不要他再蹬三轮卖苹果了,不要拉着板车卖萝卜,不要大热天还去地里浇水打药。还请他原谅我没成作家,辜负了他对六个成语的赞叹。还想把儿子带回去,给他抱一抱,看他笑着夸孩子身体真好。
丧事期间,大家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抽着烟,喝着茶,时不时会聊起他。“杨老汉人犟,不做那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反正没给自己人办过事,我敢保他没贪过一毛钱。”……人们说现在的官全是坏的,我总是习惯说差不多都是坏的。因为有了爷爷,就多了一个“差不多”。他这一辈子,汗流在地里,吃穿靠地里,百年之后也埋在地里。他是土地的一部分,我看到土地,就会烈烈地想他。
遥想小时候,每次回老家,从车窗看见村口的商店时,我就情怯了。下车后,要一直朝东走二里地才到家。这一路两旁都是民宅,若路过亲友家,屋里的人一看见我们,就出来迎,还喜庆地招呼着:“哎呀~回来了!”他们凑着热闹问长问短,夸我长高了,并一定会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几天没见长这么大了……比起粗生粗气的大荔话,泾阳话语调更婉转,柔和,亲切,认识不认识的,说起话来都跟亲戚似的,很是温情脉脉,暖意融融。就这样一路招呼着,刚到家门口,就听见五妈在客堂大声笑着说:“看谁回来了!”然后弟弟妹妹就飞出,爷爷奶奶相继走过来,笑着,望着我,问着我。
现在村里人很少了,家里也只有奶奶和五妈,婆媳和睦,倒也安稳。上次回家把儿子带给奶奶看,她抱着孩子,就像早年抱着弟弟妹妹,而早年的时候,我还小,爷爷也在。
我低头出屋,坐在门口的柿子树下,看着路上的灰土浮起又沉降,最后落入两边的阴沟里。偶尔路过一两个熟人,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就打个招呼。简单的寒暄后,对方就开始打探起我的收入,说话间殷切地盯着我,目光焦躁又冰冷。以前大家的追求是盖平房,供孩子读书,再给儿子娶个媳妇,然后带带孙子,一辈子就算圆满了。现在女孩要嫁到城里,男孩要在城里工作。家里平房盖了不够,还要在城里买房,最好把一家老小都接过去,过去后干什么,不知道,反正要过去。农村已经完全被抛弃了。
在城市化的今天,传统的乡村生活真的是老天的一场“赠完为止”的活动,我们这一辈抢到了最后一份。那中人际关系和精神状态,再往下的孩子,他们都想象不来。
从太平洋洄游的大马哈鱼,能从八百万升水中,闻出来自家乡的那一滴。有时路过一片荒地,扑面而来的泥土和青草气息,也能让我神游回故乡。我很庆幸自己有过农村的生活,有过跟千万年来祖先们一样的生活。因此,我读到乡土文学和田园诗歌,就有了共鸣。我知道“狗剩”的“狗”,是村里苦命的土狗,不是城里的贵宾犬。读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好像远远看见奶奶站在家门口,拉长声音喊我吃饭。读到“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似乎看到村民扛着锄头,在路上说说笑笑地走去干活儿。还有“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好像看到爷爷走前去,跟路过的人聊了好久。读到“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我仿佛又走在傍晚的乡间小路上,闻着泥土的味道,还随手抓了一把身边的野草,凉凉的露水湿满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