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来北京,时间集中在春、秋、冬三季。
在年终岁首赴京,是为了汇报一年的工作和接受新的一年任务。在金秋十月进京,是为了饱览北国赤橙鲜靓的风光。紧张、忐忑、轻快的心情,随季节对号入座。
而在这盛夏进京的心情又是如何呢?是激动!
此时的北京,树木葱翠,夏花灿烂,阳光炽烈,车流奔涌,这一切似乎与福州没有什么差别。因此,纵然是第一次在盛夏里进京,能触动我心弦的,显然不是这种朝夕相处深入骨髓的场景了。
令我激动的是,此番进京的目的是学习,学习之处是中国人民大学啊!
工作二十多年来,到高校学习的机会不多,即使有那么一两次,也就在福州市区的高校内完成。且时间仓促,学生的角色才进入,转身又是工作者,老师灌输的知识,未及深思,便戛然而止,收效甚微。
这次,在二千公里外的人民大学,手机又缴了,与纷繁的外界是彻底地绝缘了。安安静静的人坐在安安静静的书桌上,对于近知天命的我来说,何等难得,何等快意。更是何等及时,何等必要啊!
回望走出校门的二十多年里,“时间就是效率,效率就是金钱”如同一盏经久不息的绿灯,催引着我们这代人在“快”的同一条路上,赶着走,赶着跑,赶着追,熙熙攘攘,踉踉跄跄,急急燎燎。诚然,不顾拥挤,争朝夕,快步前行,是时代所需,是无奈之举。但能同时参与富与强的建设,我的自豪远大于遗憾,并不怨悔。
今停下来,走进人民大学,“充电”也好,“补钙”也罢,目的一致,都是为了在未来漫漫长路走得更稳、走得更远做必要的准备。
人民大学门外的中关村大街,车流不息,天下英才聚此驰骋纵横,风起云涌,谈笑间,昨日还新之物便灰飞烟灭,又日新之力,一波接一波地推动着960万平方公里大地,不断向着新的方向进发。
但一看到校门“中国人民大学”这六个大字,周遭的喧嚣似乎立马就被隔绝了,心随之安定下来。这六个大字工整、端正、隽永,温文尔雅,不激不厉,它们不是出自位高权重之手,因而没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那股咄咄逼压人的权势霸气。大象无形、厚德载物的人文气息,倒让人心悦诚服地肃然起敬,屏息静气。“大隐隐于市”“别有洞天”之气象,电流般迅即传递给你。
这六个字出自吴玉章(1878至1966年)之手,他在72岁出任中国人民大学首任校长,这一高龄向人们诠释了70岁后正是人生新一轮大事业才起步的生命豪迈与壮阔。同时,也生动地体现了“不拘一格降人才”拥趸实施者的气魄与魅力。吴玉章校长的字,传统又脱泥,他把“中”字的“口”写得较小, “中”的那一竖却格外的粗重挺健,一字之内,对比强烈,首字便令观者感到笃实坚定;“国”字敦厚朴实;“人民”两字在流美中不乏稳健;“大学”两字则骨肉亭匀,起止分明,顿挫有力。六个大字整体看起来统一,单字又有个性,体现了教育者坚定的意志与尊重个性思想存在发展的人文情怀。
人民大学的人文情怀不仅在治学中体现,还在待人接物上体现,校园完全开放,不像附近另外两所名气更牛的大学那样,墙高门严,保安林立,拒人民之门外。我们这批进京的人民,几次慕名前往瞻仰,可是这两所名校神秘的面纱都不让我们揭。难道高高在上的官衙式威风,能助于“人民满意、世界一流”愿景的实现?
人民大学内东西南北各有干道,人车可在校园内自由有序穿行。教室是学问圣地,纤尘不染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教室之外,是活色生香热火朝天的生活。校园既是大学,也是社会,二者不矛盾,和谐并存。这样氛围培养出的学者,不会是“五谷不分,六畜不认”的书呆子,是真正能适应时代的“国民表率、社会栋梁”。
校内的校花玉兰花,校树银杏,分别86株、583棵,二者总和占全校树木的1/10,它们作为象征,按照世俗,应在风光处现身,可是在校内如果不认真,是不容易见到它们的。因为显眼处,被杨树和松树等占了。校花校树“不出镜”耐得寂寞的样子,很合校内那些不图虚名、做真学问的鸿儒们的秉性。
路旁的白杨树高过六七层楼,胸围水桶般粗,叶阔皮白,枝蔓少,塔一样昂昂刚立,岿岿然如中国文人不屈的脊梁。那些在别处以高大挺拔为颜值的松树,在校园里,如同聆听了《大学》《礼记》般,斯斯文文,枝柯四散柔柔敞开,微微低俯,如做彬彬有礼的“请”状,谦卑又不低贱,优雅而不造作。
这俯仰的一刚一柔,展示的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精气神,正如我们人民、民族、国家的品格操守:一个刚柔相济的人,有魅力;一个刚柔相济的民族,有涵养;一个刚柔相济的国家,有实力。华夏文明延绵五千年不断的秘密,也就是在这刚柔并济中吧。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怎么折得断呢?拧也拧不断啊!
白杨松树掩映中,有一片小“海”,之所以说它小,它体量长才约10米,宽约7米,呈不规则勺状的一滩水,被实事求是地叫作“一勺池”。许多综合性大学,教学质量难以超越,但地大楼大海大方面,随随便便能超过人民大学。尤其那些新建的大学,哪座校园里头会没有一个“湖”啊“海”的,水在玄学里代表龙脉和灵气,水深才住得了龙,水大才养得了更多的龙啊!
在校园里种“湖”栽“海”成了规则,规模应该是没有最大,只有更大了。我深谙这种规则,是因为我没有上过大学,我初中毕业后就读中专去了,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子弟最普遍的人生选择,这样的选择现实而经济。因为一被中专录取,立即成为“公家人”,农村户口转为城镇居民户口,不仅跳出农门,成了香喷喷的“城市居民”,而且学校每月要发给二三十元的伙食津贴,学生生活就基本靠谱了。四年后毕业,国家包分配工作,一张嘴就进了保险库。如果升学读高中,则意味着还要继续苦读三年,然后才有上大学、大专、中专的机会,还有落榜的风险,前途未卜,夜长梦多,输不起。
于是,大学于我,是梦,是憧憬,是陌生,是遗憾。满头银发再去参加高考,然后从大一到大四这样正儿八经地去读一遍大学,此生已不大可能了。但我这个梦不死,促我有了逛大学校园的雅好,校园大多风光旖旎,可与3A级以上的名胜风景区相媲美,又不要买门票,一举多得。因此,每到一个城市,我便会去游览开放式的大学,从中找出异同,乐在其中,也乐此不彼。
还不知道,我曾经游览过的大学里,如今都起灵了否,龙都入住了没有?人民大学这小小的“一勺池”,可是不仅养得一方小天地里春日百花争放,夏日绿树成荫,秋日浓墨重彩,冬日纯净明朗,也养出400多位部长级及以上的政治人物和众多大公司的CEO或董事长。被挂上了“政治家的摇篮”和“商界精英的摇篮”这两个篮子。迥异的结局,是世事难料,还是急于求成注定要一无所成?
今每和七十位领队老师、同学在白杨和松树的荫蔽下,走进人民大学教室,心如潮水般起涌。站在讲台上的有才思敏捷的著名新闻发言人,他们以唇作枪,以舌抵剑,威力不亚于千军万马;有学而优则仕的中央委员、部长,他们运筹帷幄,纵横捭阖,畅写人生华章;有文可执笔,武能持枪的将军,拨云撩雾,穿破波诡云谲,领航前行;有站在智能高科技前沿的青年才俊,紧扼一日千里科技的机遇,占据高处;有端庄缜密的哲学思政高人,慷慨授予我们解析问题、解决问题和预测问题的钥匙。等等。
这些达人,平日里只能在屏幕上相见,如此近距离地将一盘盘学术大餐,端出来任我们饱食。这一幕,有如在梦中的感觉。此情此境,其他同学的感受抑或与我相同。虽然他们绝大多数上过大学,但大学常有,人民大学却不常有。不知道有多少人在18岁的那季夏夜,在遥远的地方多少次仰望过人民大学呢。
来人民大学难,离开人民大学亦难。在这个毕业的季节,“实事求是”校训勒碑处成为焦点,它不仅仅是人民大学的谆谆叮咛,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的人生信条,值得时刻咀嚼。于是,趁着早晨和傍晚的光线正好,我们珍惜良会,和穿着学士、硕士、博士袍的毕业生们,驻足于此轮流拍照留影,留住刹那于永恒。心思细腻的宣传委员千里迢迢背来的单反,派上了大用场。在这种大场景,单反比手机的优势明显多了,且他的摄影不但称职,还极负责,有呼必应,发来的美好瞬间,常令我们惊喜感佩,学涯多了一道光彩。
离校的清晨,难得下雨的北京居然下起了雨。千年前“渭城朝雨邑轻尘”的天象,不期重现,只是天同,人和地不同。出发时,雨骤然停止,天空豁朗,草木如新,“中国人民大学”六个字愈发清新明亮,大巴拐过弯道后,我回正了脖颈。然后我想,再进人民大学,我不当游客,我还要做学生。仍然做个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