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那天清晨,在巴东的酒店起床后,商羽在冲她的挂耳咖啡,我决定到街上去走走。整个晚上都听见雨声,到早上变成了丝丝细雨,落在头上身上几乎察觉不到。我顺着倾斜的街道往上走,几分钟后就凭直觉来到了一处大酒店的身后,可以痛痛快快地俯瞰长江。城边的这一大片江面平静而开阔,对岸不远,一团厚而白的云雾正缠绕着半山。上游两岸的山错落遮掩,形成一个窄小的江口,下游则有一架铁索长桥,桥下的凸岸上立着一座楼阁。一艘摆渡船自上游缓缓驶来,打破了镜面。
一切和想像的一样,我贪婪地看了许久,才走回街面。过街桥下也果然有人提筐卖本地的枇杷和小樱桃,我买了一些。我妈知道我要去巴东,在电话里和我说,以前每逢下雨天,不用出工劳动,她就把孩子往背上一背,走路去巴东耍,一天一个来回。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了,她见到的巴东自是与今日大不同,没变的怕是只有山峰和云雾吧。
我踏着湿淋淋的水泥路走回酒店。商羽的表弟还没来接我们,她也自去江边散步了。我吃了几颗枇杷,觉得特别好吃,久违的十足枇杷味儿,于是又跑去买了一些。再回来时,雨变大了一点,商羽回来了,表弟也到了。我们坐在大堂聊了一会儿,就不慌不忙地开车回老家。
这次和闺蜜相约返乡,我们聪明地选择了一条反向的路线,前一晚从武汉坐高铁三小时直达邻县巴东,再有不到一小时车程就能到老家的村子。在巴东度过的夜、雨、晨都叫人愉悦,商羽还在朋友圈发了巴东的江景,说她就是从那里乘船去上大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汽车行驶在乡间公路上,前方时而空濛不明,时而峰回路转,窗外的山和树是一派繁茂的暗绿,丝丝缕缕的云雾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随着我们游走,车内的气氛便更加雀跃。
长大后再回乡下,总是惊诧于距离和大小的变化。小时候觉得漫长的路变得很短,小时候觉得很高的山变得平平。这跟小时候觉得很慢的时间在长大后变得飞快是不是同一个道理呢?转眼间,已经到了“板壁屋”——一个我们年少时熟悉的地名,代表着村庄可望。很快,车离开公路沿着一条狭窄多弯的小路往商羽的村子开。
上一次来她们村还是十几岁时候的事。我们三个高中的好朋友,也不知道在哪里碰的头,然后走路到她家。商羽家里没有妈妈,她的婶婶款待我们,晚上我们住在婶婶家的木楼上,洁净的棉被,芬芳的夜。
如今,商羽的婶婶一家也已不在老家居住,此行投靠她小姨家。村庄正如料想的一样凋敝、冷清,回村前,商羽还担心她的鞋太招摇,哪知路上一个人也没碰见,只在山坳的田里看见几个鲜明的稻草人。到了小姨家,熟悉的热锅热灶炖肉香,因为阴雨天堂屋里还生了火炉暖桌。屋檐水滴成串,门前立着一株芭蕉,屋旁一岭劈好的木柴叠放得整整齐齐。
商羽脱下她的美鞋,换上雨靴与姨爹、表弟去上坟。雨还在细细密密地落,他们从门前一条小路往下走,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小路旁是她家老屋的一点点遗迹
小姨在厨房里忙活,我一个人站在檐下看雨。细雨落在屋顶,从瓦沟汇成小小的水流滴落地面,便化作叮叮咚咚的奏鸣。屋前的小树林铺陈着深深浅浅的绿幕,全笼在轻纱似的雾里,高树上的雨水打在低处的树叶上沙沙响,远处迷蒙山间的雨声似宏大和缓的交响乐背景。
这是梦里出现的场景。很多年前,在干燥的北方生活的我在书店被莫里斯·卡雷姆诗集中的句子击中:
你就这样几小时地听着雨声,
可你是否肯定,
敲打着你的心,如扑打杉树的
是雨而不是其他?
然而这天我的心情确是平静的,并无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只是一个人沉浸在雨中(到现在甚至会诧异自己在那天的平静)。过了许久我发现裤子已经被檐外的水滴溅湿,便走去堂屋的暖桌旁坐下烘烤。一时商羽他们也回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围桌吃午饭,暖桌中央是一个腊蹄子火锅——老家亘古不变的待客之道。前一晚,商羽在巴东宵夜时看到一盆恩施小土豆就疯了,吃太多导致夜里睡得不踏实,而我要说,这天中午小姨做的柴火小土豆在我此生吃过无数的炕洋芋中也是极品。
吃完饭,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我们很快告别,下一站,是我的村子。
再次感慨曾经遥远的距离缩短到不可思议,一眨眼汽车便爬上了我老家的山岭,在我低头看一下手机的功夫,居然已经开过了我家老屋,到了“刘家坪”。一声惊呼,我们又掉头回去。
村庄都是一样,人越来越少,在外面难得遇见一个,一栋一栋的房子都空置在那里,庭前屋后的植物肆意生长,仿佛因为寂寞而疯狂地占据了一切。离上次回村又过去12年,老屋颓败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可能倒塌。屋角的一棵后起之秀银杏树异军突起,长得比屋旁屋后所有的树都要高出一大截。院中两棵相依垂老的梨子树是我出生前一年所植,“离”与我名字里的“分”呼应着,是那些年住在这房子里的人的命运。
没什么可看的了,稍事停留我们便离开。车开出去许久突然有些许崩溃:忘了抱一抱我的梨子树,下次回去他们还能在吗?
我们的老家山高路远,贫瘠封闭。县城东迁之后更有了偏安一隅的意思,老家的那些村落像是被遗忘了。返乡心愿已了,回县城还有两三小时车程,倒也不着急。盘山路绕来绕去,渐渐出了雨雾迷离之境,山峦房屋变得清晰起来。
沿途经过一个一个村镇,越靠长江越近县城越是人烟阜盛。表弟一边开车一边和商羽聊些往事,商羽问他,那时候他的成绩比她还好一些,为何高中毕业没能继续读书。表弟看上去是一个谨慎内敛的城市打工人,此次带11岁的儿子回乡看爷爷奶奶,刚好接送商羽和我。他吐露当年实情:你也晓得我们家的情况。家里种地,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活钱,只有二爹在砖厂做工资助我上学,但毕竟有限。所以高中那几年太难过了,每到月底就没钱吃饭......可想而知,我根本没心思学习,高考一完,就跟着他们出门去打工了。
商羽接话,其实我那个时候也常常是那样的。我忍不住插嘴:啊!那你怎不跟我借钱?话一出口就恨自己好蠢。
上个世纪山区长大的少年,各有各的雨路泥泞,好在天地辽阔,便也步履不停。我望着副驾驶座上表弟的小孩,路上一直埋头于手机玩游戏,对车内的聊天毫无兴趣。他们也许是幸运的,无需去了解贫穷这样很坏的东西。他们会更自由爽利地前行吗?显然,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无法挣脱的困境。
回到五月的北京,如火如荼的月季已经绽放出夏天,天气又干又热,每天刮风,家里很多土。我不时翻出用手机在老家摄录的影像看,画面里烟雨迷蒙,是一片水汽氤氲的暗绿。那天中午离开商羽的村子,我俩决定不坐表弟的车,要爬上山岭。我跟在她后面摄录下路边的云雾和她慢慢跑上山的背影,到了岭上,我们与开车先到的表弟父子在一片油桐树前汇合。我拿着手机转过一棵树木,看见他们头顶的天空突然自密云中闪现一抹亮色,这瞬时的天光照亮了站在高岗往下眺望着的人。
某日早晨读到《四个春天》导演陆庆屹写90年代的春日往事,结尾他写走在细雨中:“去哪里已经不再重要,雨本身才是我们要去触碰的东西。与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许多事物一样,它们经过那么漫长的行程,也许就是为了落在我身上。”
恰似为我们的这趟返乡落下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