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筵席已散，众人已走远，而你在众人之中，暮色深浓，无法再辨认，不会再相逢。
1
砂石被风卷起，在空中横冲直撞。成片的雪花翻飞，好像有手掌那么大。铅灰色的云堆积在空中，仿佛猛兽们聚集在一起，随时准备咆哮。大部分高耸的建筑都已经结了厚厚的冰，阴沉而死寂。
纪川的耳边持续不断地响起撕裂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晃动，身边没有可以抓的东西，她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刺骨的寒冷迅速从指间蔓延全身，心脏好像都要皱在一起。
强忍着疼痛，纪川想要站起来，却突然感觉到自己双手湿漉漉的。难道是掉进水泊里了吗？
然而就在低头的那一瞬间，她发现，这根本不是水泊，而是一片星辰。她抬起双手，星星顺着指间一闪一闪的滑落，有种生命走到尽头即将消陨的感觉。
大半个身子早已被浸染的五彩斑斓，整个人此刻正泛着璀璨的波光。霎时间，电闪雷鸣，天空被劈成不规则的形状。雪花飘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温度骤降。究竟发生了什么？希竹呢？希竹在哪儿？
突然一声巨响，纪川身下的星辰开始碎裂，塌陷，而后形成了一个极大的空洞。渐渐地，这个空洞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好像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尽。“希竹！你在哪儿？！希......”
“纪川，死门亦是生门，宿命如此。别怕，我会以另外一种形式，永远守护着你......”
死亦是生？宿命？不！我从不相信宿命，宿命已亏欠我太多。
“希竹我不许你消失！”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喊声，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溢满整个胸腔。
“希竹~希竹~！”纪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剧烈的跳动着，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向头顶聚集而来，一瞬间就能喷涌而出。额头的汗顺着脸颊、下巴滑落下来，滴在大腿上。像极了一颗星星的陨落。究竟睡了多久？纪川自己也不清楚。
偌大的房间静谧如常，尘埃躲在黑暗里，不肯轻易露面。纪川缓缓地下了床，发现自己竟然站不稳，便又在床边坐下。拿起手机，按下开机键。不管提示的消息，只是点开日历，上面显示：2020年4月28日。
眼神空洞，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消息提示音依旧在继续，纪川拖着虚弱的身子缓缓移到窗边，用力拉开窗帘。天空快要全黑，华灯初上。若是换做以前，看到这样一幕，她一定会觉得很孤寂。一觉睡醒，世界便已昏暗，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的感觉，近乎绝望。可现在不会了，现在的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甚至连失去也没有。
2
纪川几乎没有嗅觉。从她记事之日起，便只能闻到一种味道——竹香。所以她总是爱去香水店。只需要拿起瓶身，放在鼻尖轻轻一晃，便觉得满足。竹叶的香气，清冷而温柔，让她有种还活着的感觉，莫名的安心。可人生哪里会是这么简单？从她两年前生日那一天遇见希竹起，一切都不同了……
香水店的名字很独特——“那里”。开在一条叫做“中隐”的小街上。第一次发现它是在春天，外墙壁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树枝，纠结痴缠在一起。如果不走近看，还以为是一栋废弃已久的平房。或许一直以来，纪川的内心就是一片荒漠，所以那天才会被吸引，一步步的靠近它。
鹅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映照出来，有种温暖的感觉。纪川伫立在橱窗外，探过头去朝里面张望。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团团花束。难道是花店？
踱步到门口准备推门而入的那一刻，突然起风了。木质牌匾下悬挂的铃铛，来回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纪川抬头，发丝被吹到脸颊，勾勒出好看的轮廓。她怔怔地出神，“那里？”我又会去往哪里？
就在这时，吱的一声，门自己开了。一股淡淡的竹香顿时萦绕在纪川的身旁。竟然有种躺在爱人怀抱里的感觉，那样安心。
定睛细看，原来那每一团花束的旁边，都有一个精致的小瓶。鸢尾，铃兰，芍药，玫瑰，岩兰草，紫罗兰，薰衣草，风信子，百合……挨个看过去，纪川发现这是一家香水店。每瓶香水对应一种特别的花，每瓶香水都有一个特别的故事。
竹。最终还是来到了它的面前。一股熟悉的幽香缓缓袭来。与其它的香水不同，它的旁边没有瓶子。纪川正在疑惑，就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喜欢竹香？”
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浅绿色的亚麻衬衣，白色的裤子，光着脚，身姿挺拔。一头利落的短发，眉宇之间的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淡然。好像这一切都早已经历过。
“一直以来，我只能闻到这一种味道。”纪川开了口，冷静而克制。眼前这个人，让她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叫我希竹就好。”对于纪川的嗅觉，他没有丝毫的惊讶。“第一次来？”
“纪川。第一次来。”说话的时候，她从这个人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感觉眼泪快要不自觉地掉下来。她皱起了眉。
“要喝点什么吗？”希竹不再看她，转身去拉了一把墙上的灯绳。吱的一声，那面墙壁从中间裂开，竟然是一扇门。
“这家店，为什么叫那里？”纪川跟着希竹走进那扇门，发现里面是一间茶室。从地板到家具，都由竹子制成，四面的墙壁全是书。没有焚香，但到处都是纪川熟悉的竹子的味道。干净，澄澈，坚定。
屋里有一张书桌，上面的毛笔、砚台和宣纸让她有种时光穿梭的错觉。走近细看，发现纸上有两行字：“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纳兰的《画堂春》。字迹清秀，但却遒劲有力。
“冰水可以吗？”虽然是疑问句，但好像早已知道答案。
纪川抬眼望着希竹，没有说话。她在等他的回答，好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能让她心中的疑惑少一些。
3
人们永远不会知道世界是以怎样温柔又残忍的方式存在着。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每一次把我们撞个满怀的瞬间。然后让我们发现生命中那么多皱褶和罅隙，都有它的意义所在。而希竹出现和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她明白，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将会消逝，她不该有任何的希冀。
纪川去取了一瓶冰水。冷冷的触感，让她镇定下来。坐在窗前，望向远方。她想起那天希竹的回答。
“那里又是哪里，哪里都是那里。”
“我想，我不明白你这句话的含义。”纪川一脸不解。
希竹笑了笑，“无爱，近在咫尺也会觉得是远在天涯；有爱，山川湖海皆在眼前。时间与空间，都不过是爱的附属品。”
“那如果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甚至连我们的存在都是，那么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爱对于我来说，太奢侈了。”纪川低着头抚摸那句词，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纪川，你很悲观。”希竹盯着她，眼神中满是疼惜。
“悲观吗？我没有觉得世界很糟糕，相反，我觉得她很美好。只是，这漫天繁华，都与我无关，并且以后也与我无关，仅此而已。”纪川嘴角微微上扬，悠悠然地说道。语气里没有一丝的悲伤，但一字一句，都是那样绝望。
“今天来店里，有选中喜欢的吗？”希竹岔开话题。
“就那款竹香的吧，我喜欢的东西，很唯一。”像是在对谁诉说心事一般。
“喔，那款香暂时没有，它的制法与别的香不同，需要一些时间，怕是要等等。”希竹以为纪川会失望。没想到她却笑了。
“曾经，我最不喜欢的事便是等待。等一个人，等一个天晴，等一朵花开，等一次旅行，等一场初雪，太多了。可时间久了，我会觉得正是这些漫长的等待，让我更加珍惜自己所得到的，也让我释怀自己不能拥有的。所以，我早已习惯。也明白，珍贵的东西值得被等待。”
希竹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心口隐隐作痛。“如果不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又如何能够看透这一切？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在孤寂中自我救赎，她又如何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我该怎么做呢？我不该再让她等待？可我更不该给她任何希望……”
“这样吧，留一下你的电话，制好后我联系你。当然，如果这期间，你愿意来店里坐坐，也随时欢迎。”不该再有多余的交集了，可话到嘴边却变得如此。
希竹，你只有两年的时间了不是吗？
“好。”简单的一个字，纪川推开门走了出去。
希竹望着那个背影。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那场大火。火光中，那个女子唤风将他卷起，独自一人朝烈焰中走去。他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发出一抹淡淡的竹香。
4
自那天后，纪川便常去“那里”。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只是想去。
一开始希竹总是和她刻意保持着距离，只说香水还未制好，便去忙了，让纪川自便。纪川也不觉得奇怪，经常带一本书，在茶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渐渐地，希竹会来和她聊天，给她讲每一款香水的故事。希竹学识很渊博，讲出来的故事生动有趣，纪川总是听的入迷。只是，她发现，他几乎不看她的眼睛，即便是不小心触碰到了，也会很快的躲闪开。不是厌恶，那是害怕？还是克制？
时间一晃而过，大半年就在他们断断续续地见面中过去了。纪川喜欢的那款竹香依旧没制好。
初雪的那天，纪川与往常一样，来到“那里”。世界一片雪白，屋子被掩在其中，有种处在深林的感觉。风铃声叮咚如常，但门并未像之前那样自己打开。进去后，并未看到希竹，茶室里也没有。
“出去办事了吗？”纪川心想。
手中的书已看完，纪川坐着发了会儿呆，见希竹依旧没回来，便起身准备走。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壁上，希竹一直不让她碰的那本书——《谜题》。给她的理由是，以纪川的心绪，不适合看这样一本书。纪川当时并未多问，亦未多想。
可今日，“谜题”这两个字，却牢牢地抓住她的眼睛，她要打开它。
书不是很厚，纪川翻开第一页，发现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继续翻，还是空白。怎么什么都没有？突然地，他想起，希竹有个习惯，看书从来都是倒着看。
倒着看，倒着……她迅速的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上面只有一句话：“筵席已散，众人已走远。而你在众人之中，暮色深浓，无法再辨认，不会再相逢。”
“你的心绪目前不适合看这本书，日后若时机到了，我亲自读给你听。”希竹的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带着疑惑，纪川又往前翻了一页。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纪川，山川永寂；希竹，翠竹永息。”霎时间，书在手中燃烧起来。记忆也如电石火花般飞速而来，纠葛出七万年前那段浮云沧桑的过往。
门开了，纪川看到希竹，没有说话，接着眼前一黑，她晕了过去。
5
七万年前，纪川乃苍渺山的山神。自她任山神以来，周围一代生灵皆得其庇佑，连年风调雨顺。是以空闲的时间，她便化身人形，穿梭在市井巷弄，也算是体味一番人间的烟火气。
一日，她携一壶清酒，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天空中的那轮圆月，感叹长夜无荒。人人都道成仙好，可又有谁知神仙亦难逃这漫漫长夜的孤寂。什么又是真正的随缘洒脱，自在逍遥？细呷一口酒，风吹起她的面纱。那张绝美的脸上，有一双清丽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一切，正看着远方。希竹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兴许是时间太长，长到看不到尽头；兴许是纪川的内心荒凉太久；兴许是希竹本身就是她命定的劫数，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可神妖相恋，终将殊途。
希竹乃苍渺山的竹子所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已下定决心要永远陪伴在纪川身边。于是他日以继夜的修炼。终于能集天地之灵气化身人形。
但事与愿违，他的阶品，永无成仙的可能，他只能是一只妖。可情如覆水难收，他们的事传到了天帝的耳朵里，天帝震怒，下令火神将苍渺山的所有竹子都焚烧殆尽。
那一天，风起云涌，雨雪交加。整个苍渺山都被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火神携令而来，苍渺山的竹林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希竹快要陨灭的时候，纪川站在山顶，用了所有的修为，将自己的元神封印在了希竹体内。“希竹，这一世，与你相识相恋，我未曾有一刻后悔过。一切皆因我而起，现在于这困境之中，我一人足矣。一世安，我答应过你，便会护你周全。永别了。”
6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该陨灭的，怎么还会有这一世？”纪川醒转过来，看着床边握着她手的希竹，虚弱的问道。
“那日你向天帝拿出了那块守护之石，保我平安。那块石头可是当初开天辟地之时，你立下战功后天帝所赐。我望着你一人走向火光的背影，又怎么可能独自苟活？于是便去找了天帝，请求他能给你转世的机会。那时他也处在震惊之中，万万没想到你会为了护我而选择陨灭，便答应了。所以，我才能在这一世看到你。等了七万年，我终于找到你了。”希竹望着纪川，平静的说道。
“抱抱我好吗？希竹，我很想你。”泪水从纪川的眼中流出。身体传来温热的感觉，轻轻柔柔。抱着她的那个人好像生怕力量重一些，她就会破碎一般。纪川睁开眼睛，用手捧着希竹的脸，吻上他的唇。
没过多久，纪川的身体好转。心情变得明媚起来，有希竹在身边，她仿佛拥有了一切。他们一起养花，一起晒太阳，一起去旅行。纪川喜欢听希竹给他讲故事，希竹也不会觉得烦，每一次都很有耐心。她还喜欢看希竹制香水，他认真的样子，令她着迷。
“那瓶竹川，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制好？我都等不及了。”纪川一副小女孩撒娇的口吻，懒懒的靠在希竹的怀里。
“还有一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生日那天我给你好不好？就当是送你的生日礼物。”宠溺的口吻，希竹将纪川紧紧搂在怀里。
“我真的很喜欢竹香，真的真的很喜欢希竹你，这一世，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我两生两世都是一双人。不，下一世，下下世，我还要和你在一起。”
“好。”看着纪川的眼睛，希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2020年4月25日，纪川的生日。
天气很好，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纪川醒了后，看身边的人不在，便想再赖会儿床。就在这时，希竹进来了。今天的他，与两年前再次相逢的那天，没有什么不同。希竹又穿了那件浅绿色的亚麻衬衫，白色的裤子，依旧光着脚。纪川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
“好了，又不是第一次见我，发什么呆？”话还没说完，希竹就把纪川从床上抱起。
“干嘛？你是我的，还不许我多看两眼？”说完后，纪川立马害羞的把脸埋在希竹的颈窝。
“竹川今天就制好了。不过还差一种香，纪川，晚一点先跟我去个地方好吗？”希竹把她放下来，用手抚摸着她的头。
“好啊，和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愿意。”纪川笑的像个孩子。
希竹带着她，去了人潮涌动的市集。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热闹异常。
“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化成人形，也是在一个像这样的市集，那时你一个人躺在一棵树上喝酒。”希竹回忆到。
“当然记得。虽然时间过去这么久，但第一次见你的画面，我永远忘不了。”纪川回答道。
嘭的一声，天空发出一阵呲呲啦啦的声音。
“快看，是烟花，哈哈，好漂亮啊～”
“纪川，我多么想就这样永远陪着你啊，这一刻，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够静止下来。纪川，我不想离开你。纪川，我 爱 你。”
“希竹，我们去……”纪川转过头来，笑容还洋溢在脸上，想要去拉希竹的手。却发现根本触碰不到，眼前的人，正在消失。
“希竹～希竹～，你怎么了？希竹，抓住我，抓住我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川。死门亦是生门，宿命如此。别怕，我会以另外一种形式，永远守护着你......”
原来，这就是希竹当年为救纪川时答应天帝的那个条件。从此再也不与纪川相见，否则，神形俱灭。
“无爱，近在咫尺也会觉得是远在天涯；有爱，山川湖海皆在眼前。纪川，纵然只有两年的时间，我也想要与你相守。与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秒，我也会来找你，否则，活着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尾声：
手中的水杯早就空了，天已蒙蒙亮。新一轮的太阳升了起来。光束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惊醒了所有的尘埃。纪川走到书桌前，拿起那瓶“竹川”，原来最后一种香，是希竹的眼泪。但此刻，放在鼻尖，她什么也闻不到。
纪川，山川永寂；希竹，翠竹永息。
2020年的初雪，纪川再一次来到了那条叫做“中隐”的小街。却怎么都找不到“那里”。
“您好，麻烦问下这条街上有个叫“那里”的香水店，是被拆了吗？”纪川拉住一个路人问道。
“什么那里，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见过有叫这名儿的店。姑娘你记错了吧？”
从来没有过吗？纪川抬头，呼出一团白雾。雪花开始飘落下来了，融化在她脸上，清清凉凉。
纪川想起希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世界上的事物将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完全重现。或许，空间和时间都会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倒退回去，而我还能遇见你。”
所以，活下去。
哪怕从明天起，独自在世间下雪。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