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别传:浮生原来若梦 繁华终究是空

一、

贾府破败之后第三年,天下安定,四海升平,黎民安居乐业……

起码表面是如此的。

而对于像贾芸这样的平凡草民来说,他所关心的只是自己是否可以吃饱穿暖,妻儿老小是否衣食无忧。能够活着,对于许多人来说都需要不懈的奋斗,而有些人天生就拥有这些,以及更多。

农历腊八,京城民居,户户飘出腊八粥的香味。天气异常的清冷,昨夜一场大雪,把整个京城笼罩在了琉璃冰晶的世界了。过了一夜,冰雪没有半点要融化的意思,无赖似的装点着天地。王孙公子踏雪赏梅,贩夫走卒则怨天寒地冻。大街上,鲜有人迹,天地睡着了,安静了。这个时候,一个温暖的火炉胜过一桌山珍海味。

贾府破败后,天地间、京城内和去年并没有什么不同。荣国府的旧址如今成了恭亲王的住宅,虽也十分热闹,但少了许多花草,少了许多年轻鲜活的人儿,也少了许多生气。恭亲王也是温良谦恭之人,儿女众多,但到底没有哪个能比得上当年贾宝玉般通灵毓秀。倒是这老夫人,最爱白海棠。在这样的腊月天里,全京城内也只有贾芸的温室花圃里可以寻觅白海棠了。故而恭亲王特意嘱咐大管家亲自去请贾芸。贾芸有钱可赚,自不会偷懒。

自从当年在大观园接了种植花草的活儿后,贾芸对摆弄花草来了十分的兴致,渐渐地,便想到以此为生计。凭借这份差事得了利,又和倪二周转了些,自己圈了一个花圃种植花草,以供富户人家赏玩布置,倒也有些利可赚,日子也过得可以。一年下来,还了本钱,略有些积余,第二年就盈利了。这年内,小红又为他生了个胖儿子,贾芸做起事来更加卖力了,小日子也过得异常和美。

这日,贾芸为了省些雇工的钱,亲自驾车送白海棠到恭亲王府,小红都说他是个铁公鸡,贾芸也是只是一笑。忙活完已经天黑了,老夫人看了海棠很是开心,多少又赏了些小钱,管家客气地要留他吃饭,贾芸婉谢了。小厮一直送到门外,关上门后说了句:“芸二爷慢走!”贾芸人一怔,门缝中看那小厮,似曾相识,仔细思忖不得,便又笑自己傻了。

刚才忙活的时候并不觉得冷,此时出了门,贾芸便冻得缩了起来,天空又飘起丝丝雪花。贾芸想到小红一定在等自己回家吃饭,不免心急了起来,可脚下一急,路又滑,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手正好扶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贾芸借着雪地映出的光亮,仔细地看着石狮子,不免潸然泪下。

一句“芸二爷”,几乎把贾芸叫得肝肠寸断,往日的思绪充斥在脑海。就在这门前,在这石狮子边,宝二爷、琏二爷和所谓的芸二爷……贾芸想到这,不免又笑了起来。贾芸到底不是什么感伤的人,马上又收拾好了情绪,拍拍身上的雪,准备驾车回家。他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脑海里又尽是贾府破败的情景,贾琏被正法,贾宝玉流亡江南,忽喇喇大厦倾,百年钟鸣鼎食之家转眼烟消云散……。

不容他再想,寒意再次侵袭,贾芸想到车里有件棉衣,赶忙去取。夜幕中,贾芸窥见一人。那人自南面而来,衣裳单薄破旧,面容憔悴,头发散乱看不清正脸,走路失魂落魄,口中念念有词。再看他的胸前,赫然挂着一块玉。换做别处,贾芸或许认为是看错,但是在这里,贾芸不免疑虑,他冲上前,仔细打量。那人似乎不认识贾芸,冲他傻笑,可贾芸怎么也笑不出来了,那玉虽被泥污得斑驳,但分明就是那块通灵宝玉。这笑容是那样的熟悉,不是宝二爷又是谁呢!贾芸赶忙把棉衣披到宝玉身上,竟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宝玉身上痛哭起来。

“你这人好傻,倒像我儿子!”宝玉看着贾芸,仍是傻傻地笑,贾芸也笑了。

“去年你不是回金陵了吗,怎么倒又回到京城了啊?”贾芸关切的问,宝玉只是傻笑。

“凤婶婶如何,金陵老宅那里如何?”

“一路上可还有官兵为难你?可遇到什么麻烦?你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啊?”贾芸又忍不住哭出声来。

“海棠花。”宝玉仍旧痴笑着,麻木地说着,一双手已经冻得多处皲裂,“云妹妹病了,她要看海棠花……”

贾芸想到车里好像还有一盆白海棠,连忙抱过来,宝玉如获至宝。贾芸要拉宝玉回家,可宝玉并不理睬,欣喜的抱着白海棠一摇一晃地走了。贾芸看着宝玉往着城外的方向远去,看着背影呆立了许久。

贾芸回到家就遭到了小红的嗔怪,贾芸淡淡一笑,称那府里人多,结算时费了些时间。贾芸又问母亲和儿子怎么不在。小红说:“母亲年老,比不得我们,我先让她吃了休息了。儿子吃了几口奶,这会已经睡着了。”说话时,里屋传来贾芸母亲的声音:“可是芸儿回来了?”贾芸大声回道:“是啊,娘,是我回来了。”那边不再说话,安心地休息了。贾芸要去看儿子,被小红一把拦住:“刚睡着,你就别折腾了。饿了吧,我去把饭菜热热,你给我坐着,不许动。”

贾芸狼吞虎咽地吃着,小红手撑着下巴坐着看着,看贾芸的德性,小红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的娘子啊,虽说你相公很英俊,这些年也总该看够了吧,吃饭时就别盯着我看了吧,怪怪的。”贾芸说。

“谁要看你,臭美。”小红站起来,“我去看看炉子,这天气也着实太冷了些。”

吃完饭,贾芸把今日收的碎银子一下摊在桌上,夫妻二人点了起来。小红欣喜地说:“要是每天生意都这么好,不下三年我们就可以换个大房子了,可以给母亲隔个大房间,也可以给儿子一个小房间了。”

“我也可以把我的花圃扩大点,多雇几个人,就更好了。”贾芸也憧憬着。

“只可惜我父母享不到我们的福气了。”小红又不免唏嘘起来。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徒增伤感而已。”贾芸安慰道。

“当初要不是宝二爷和凤婶婶,我们哪里能在一起啊,又哪里能有今天呢。不知道他今日是什么光景呢?”小红叹息。

“我今日见到宝二爷了。”

“你可是在跟我开玩笑?”

“是真的。”

……

贾芸、小红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外面北风呼啸,儿子在一侧熟睡。一时无言,皆泪流不止。

“小红,你相信命吗?”

“以前不大信,如今十分的信了。”

“我也姓贾,但那些繁华从来与我没有半点干系,那时我常常为此郁结,心想老天不公,可如今,我倒成了贾家人中活得最好的。”

“我当初也只是个丫鬟,晴雯碧痕她们常常看我不入眼,而如今,她们不知在何处,我却在寒夜中拥着自己的爱人享受温暖。”

“看来上天总是公平的,好的坏的,都不长久的,唯有靠自己的努力才可得来幸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宝二爷又何尝做过坏事,为何老天却对他那般残忍。”

“二爷是个豁达的人,我今日见他,他虽苦,却无半点哀怨之色,想来我们这些俗人是不能懂他的。”

……

“你说人生怎样才算是幸福?”

“我不知道,这一刻我要抱着你和儿子,我什么都不苛求了。”小红幸福地说道。

“真像是一场梦。”贾芸轻轻地为母子盖上被子。

二、

自贾芸懂事的那天起,他就吵嚷着要换掉他的姓,他不要姓贾。每次都会挨上父亲的几个巴掌。父亲潦倒大半生,一事无成,却天生一股傲气,他总是厉声地说:“你就是死也是贾家的人!这是荣耀!”

荣耀?贾芸从来都没这样觉得,他感觉到的只有耻辱。东边的大院内住的也是贾家人,为何他们每日山珍海味、无忧无虑。他们的孩子从来不会为吃喝愁,而我每日粗茶淡饭。和同龄人一起玩耍,他们总是讥笑,叫着“芸二爷,芸二爷”。为此贾芸发怒地揍了那家伙一顿,回来又被父亲揍了一顿。

渐渐地,贾芸终于明白,他再怎么不服气,再怎么不愿意都是没有用的,现实还是现实,一如既往的惨淡。除夕祭祀的时候,那府里会邀请贾芸过去。逢年过节的时候,多少也会施舍地东西。后来,父亲去世,贾芸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更加艰难。舅舅虽吝啬,但念在亲情,也偶尔接济点,但舅母实在不是通情之人,一粒米都像是万金的恩赐,贾芸索性不多来往。

像贾芸这样的贾家旁支别叶有很多,贾府也不否认他们的血统,故而外人叫起来都称爷。贾芸被“芸二爷,芸二爷”地已经叫得麻木了。贾芹和他母亲天生一副奴才相,见了府里的管家都点头哈腰,这让贾芸呲之以鼻。贾芸虽这样想,但也不能免俗,总也希望谋个差事,接济点家用。父亲已死,无可生计,唯有他,必须扛起家庭的责任来。

近日传出元妃省亲的消息来,那府里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大兴土木,大肆铺张,用着人的地方实在是多,每一样都有油水可赚。贾芸以为这个时候管事的人会想到他这样的宗亲来,一直在等待。可是等到的消息是,贾蔷去了苏州采买戏子,贾芹去了家庙,连贾琏奶娘的两个儿子都有了差事。贾芸再也坐不住了,顾不得面子了。

生活是一把刀,残忍地割破你的尊严,鲜血淋漓。

在找门路上,贾芸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他原以为这贾琏是贾政亲自指派的协助人员,定有十分的决定权。于是多次接近,说了许多好话,也逗得贾琏十分开心,但是提到谋差事,却总是那句“得问问你婶子”。聪明如贾芸,当然明白了。但他又不愿意做趋炎附势之人,因为贾琏没权而不再奉承贾琏,仍旧如往常一般跟贾琏谈笑。贾琏这人并没有什么架子,跟自家人十分的亲近,倒也处得不错。

那日贾琏心情大好,有感贾芸多次求自己无果,便想带贾芸去园子里逛逛,有机会带给王熙凤认识认识,也好方便。在门口撞见了要出门的贾宝玉。

贾宝玉出的匆忙,贾琏一下都没认出,而贾芸一眼就认定此人就是所谓的含玉公子,“混世魔王”贾宝玉了,赶忙上去请安。贾宝玉看贾芸,行为有理,面目清秀,并不如一般人,贾芸看贾宝玉,也不是想象中的淫邪之人,好像天生气质中有一个洒脱气质,他虽猜不透,却是十分的向往。

宝玉素来心中只有女子,哪里知道贾芸,但为免尴尬,装作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贾琏出来打圆场:“你怎么发呆,连他都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个劲客气的问好,这在平常他都是不屑的。宝玉开玩笑地说:“你比先前越发出挑了,倒像我儿子。”这一说,引来贾琏一阵批。贾琏心里顾忌的是贾芸的面子,而贾芸忽然觉得,素来知道宝二爷是个清高挑剔的人,而自己居然能被堂堂的宝二爷看作儿子,到底是入了他的眼的,没有把我当作俗人,心里倒也一阵开心。伶牙俐齿便发挥了出来,逗得三个人都笑了。

此后,总有人调笑贾芸,说他是“宝二爷的儿子”,贾芸只是笑笑,他自己心想想,都觉得很是有趣。这也算和贾宝玉扯上了点关系,贾府的下人也不会随意无视他了。

贾琏和贾宝玉毕竟都不是管事的主,他们没事做不会为吃饭发愁,而贾芸会。千万句后,还是要回到生计,要谋差事。这个时候他已经急了,他抱着一博的心态想自己去求王熙凤。可想到总要备点礼品,太贵重的买不起,只能送些实用了,便想到了冰片、麝香等。又想到自己的舅舅是卖这个的,便想去蹭个老面皮。

刚见到舅舅的面,舅舅就倚老卖老地教训起来,骂贾芸游手好闲,不懂事,又说贾蔷、贾芹如何,而贾芸却不中用。贾芸当时就想转身走,但还是忍住了,他硬着头皮开口,而舅舅却没有给他半点脸面。不但不赊,不帮忙,又是一阵羞辱。要走时还假惺惺地留饭,舅母却又说没有米。贾芸整个人都要崩溃掉了。这事是万万不能和母亲说的,说了母亲又要伤心。他想哭,又哭不出来,他自顾自傻笑,笑自己的仓皇无知,笑自己不懂这世界的残酷。他居然有种认命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垮掉了,他没想到坚强的他就被今天这遭遇一下子击溃了,世事真的是无常。钱财,身外之物,可是没了钱财,一事无成,连生存都有危险。

迎头撞上了一个醉汉,贾芸越发的紧张了,他怕被这个醉汉讹上,而自己又没有半文钱。醉汉是倪二,是贾芸的邻居,本来要打,但看到是贾芸,就有客客气气的了。倪二号称“醉金刚”,性嗜酒、脾气暴躁、勇力过人,又十分的豪爽,外人眼里倪二不过是个放高利贷的地痞而已。而贾芸总觉得倪二应该活得比较逍遥自在,是个随性坦诚的人。贾芸本以为这次是霉运接踵而至,却不想倪二是个明白人,从来都是欣赏贾芸的作为,并不把他当作一般人看,甚至在心底倪二都觉得贾芸要高过他一等。如此,两三句话间就聊开了,贾芸也很是意外。

贾芸有些失态了,他太继续释放自己的情绪了,他一股脑地倪二说明了情况,恨得倪二真想立刻把卜世仁夫妇海扁一顿,被贾芸拉住了。倪二当即拿出银子要借给贾芸。贾芸虽不怎么反感倪二,但世俗人的话不敢不顾忌,不希望和倪二有什么瓜葛,恐日后有麻烦。但是倪二一脸的诚恳,而自己又着实需要这笔钱,也就收下了。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贾芸对着自己的影子狠狠地啐了一口。

第一次去见王熙凤,送了冰片麝香,王熙凤很是高兴,只是王熙凤不是俗人,不可能把这些东西看作换活儿的筹码,并叫他下次再来。贾芸知道有戏,心情也好些,因想起贾宝玉的客套话,便想去怡红院看看,可巧宝玉不在。第二天复来,还是不在,心想果然宝二爷是个大忙人。不过被王熙凤撞见,终于被指派了种树的活儿。王熙凤言语傲慢,对贾芸之前求贾琏很是不屑,冷嘲热讽,贾芸心中只是苦笑。

这之后,贾宝玉被魇,贾芸又去探望。贾宝玉知道贾芸曾两次来,都没有撞见,十分的抱歉,拉着他无拘无束地聊了很多。虽是些贾芸不大关注的富族子弟的消遣事,但贾芸觉得能和堂堂的贾宝玉对坐聊这些,真是莫大的荣幸。

贾宝玉开始便说:“你以后休要和那些人鬼鬼祟祟的,没事到我这来坐坐。”言语中是对贾珍贾琏等人的不屑。这让贾芸很是一怔,接着又是一阵感动。

贾芸分明觉得宝玉身上异于常人的气质,很超脱,俗人看不明倒不出的灵气。宝玉也并没有什么架子,完全当作同族的侄儿看,渐渐让贾芸没了拘谨,谈话也有了笑声。这天让贾芸觉得无比的顺心,他今天才觉得自己原来还是个贾家子弟。

贾芸走时,贾宝玉嘱咐茗烟相送。茗烟那小子贼头贼脑地说:“芸二爷你可真本事,能和我们爷聊那么久。往日珍大爷和琏二爷和我们爷都说不上几句话的,那外面的贾蔷、贾芹,我们爷从来都是看不上眼。今天和芸二爷您还聊的那么开心,想来您有什么高招。给小子们说说,闲暇我们也好逗爷乐乐,免得他一个人就嫌乏,老说我笨。”

“你这小子。”贾芸一拍茗烟的脑袋,大笑着走了。

从王熙凤那走出来之后,贾芸是一身的轻松,他从未有过的心情大好。他心想,人的心情真是奇妙,开心和忧伤虽同是一个人,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他尽情地享受着这感觉,他仿佛看见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

接下来的事比贾芸想象中的要顺利,所有的事情都水到渠成,他真恨自己没早走这条路。自从接了这活起,他感觉别人看他的脸色都不一样的,尤其那帮丫头,叫“芸二爷”都比之前真诚了。

在贾府园中种花草的过程中贾芸结识了小红。贾芸起初并没有太留意这个女子,只是每次他总能看见她一人坐在僻静地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贾芸其实在第一次到怡红院找贾宝玉的时候就见到了小红,那时她以为他是外面的客人,不敢正视。知道贾芸是同族的爷后才逐渐放松了拘谨,甚至放胆地看了贾芸几眼。贾芸看小红,并不似一般的丫鬟,感觉她身上透着一股睿智气质,不服输,倔强。四目对视的一颗,两个人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之后的事大家心照不宣,两个人心已经拴在了一起,自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得了的。小红是个有大志的人,她不安于丫鬟的命运,她渴望爱情,渴望自由的生活,即使再苦,也比受人摆布好。她在怡红院很不得志,又自恃要胜过晴雯等人,故每日很不开心,想着摆脱。而贾芸,自见到小红那一刻起,好像沉寂已久的情弦被拨起,他有些怀疑那是不是就是爱情的滋味。他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想见到小红,看着他,他觉得自己是莫大的幸福。

捡到小红手帕的那一刻,贾芸觉得幸福真是接踵而至,他觉得老天总算开眼了,曾经祸不单行,如今福来也是双。贾芸和小红的爱情虽有些小波折,但到底没有大的阻碍。曾经的女儿情思,情人甜蜜,后来两个人想起来都忍不住发笑。

小红后来跟了王熙凤,最后赎身出了园子,最终和贾芸终成眷属,成了后来让人羡慕的幸运儿。

贾芸经常笑着问小红:“我觉得当初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想出去,摆脱那个地方。”

小红总是笑着回答:“对哦对哦,你呆头呆脑的,谁会喜欢你啊。”

贾芸说:“其实我也不喜欢你的,那时吗,我娘催我要个媳妇,你这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哈哈。”

这个时候小红会过去揪贾芸的耳朵,还没揪,贾芸就笑着求饶了:“夫人,如今我是爱你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爱,明天也必将比今天更爱你。给我生一屋子的孩子吧,那样我才会有动力去奋斗。”

干完了分派的活贾芸算了下赚了不少,他也不再留恋,自谋营生了,他不想总是靠着这棵大树吃饭,那种感觉他不喜欢。钱这个东西,很多人不屑,但他确实能改变太多太多了。贾芸的生活虽不能说从此走向了富足,但也靠着这些钱把生活过得不那么捉襟见肘了,起码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生活,陷入了平静,贾芸也很享受这种平静。别人再好,他也不羡慕,他想喜欢自己的家。

三、

败了,败了,真的败了,从贾府中被放出来自谋生路的人都这么说。自上次抄家后,全府的人都成了罪人,犯人,像猪狗一样被圈在一起。老爷、夫人、小姐、爷们都成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役,全没了往日的威风。园子里哪有人来收拾,自是杂草丛生,全不像人迹之所。房舍屋子内全是抄家后的一片狼藉,混乱不堪,也没有人管。府内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半点的自由,一只小虫都不能随意的出入。贾宝玉和王熙凤等有先见之明,行了恩惠,在抄家之前放了府里的下人自谋出路,可那些世代家奴只有陪着一起受罪。

时值寒冬,把每个人冻得缩起来,可是贾府里人的遭遇并没有半点的改变,漫长的审理、调查、抄家,无尽的政治诡虞,旁人自是看不懂的。

贾芸不知贾府为何获罪,也不知道这灾难到底如何而来,会不会峰回路转,但自知也是无能为力。他对那府里,除了宝玉凤姐等几人,全无好感,只是这一败,好像触动了他心底的什么,竟也十分焦急起来。贾芸恨不得自己有通天的本事,在危难中拉贾家一把。树倒猢狲散,一点都不假,以前贾府风光时,车如流水马如龙,而如今,是个人路过都要退避三舍,那些清客之流,早已没了踪影。所谓好友,所谓世交,更是惟恐避之不及,哪敢有什么瓜葛。贾府如今真正就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这就是因果劫数!”贾芸总是暗叹。

以贾芸的性格,是坐不住的,别人怎么管他不问,凡是要无愧于心,有恩必报。小红父母林之孝夫妇为贾府家奴奴,每日受罪。小红没法施救,每日以泪洗面。作为一个男人,不能这样,贾芸握紧了拳头。

四处找门路,打关口,贾芸几乎花光了积蓄,才得一个进去小探的机会,时间还不可太长。一进园,看到满目疮痍,全不似当初模样,禁不住泪流不止。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伤感——贾芸找到怡红院,却差点被倾塌的梁柱绊倒,原本清新雅致的一片地,如今蛛网暗结,哪里还有人。贾芸一拍脑袋,罪人哪会还住在原处,一定是被收押了。

总算在贾母曾经的居住的大屋子里找到了被收押的宝玉以及袭人麝月等人,又看到了一旁瘫倒在地的王熙凤,皆憔悴的不成人形,让贾芸心如刀绞。“宝叔!”贾芸不禁带着哭腔叫了出来,刚想冲上前去,就被几个守卫拦住,强行要赶走。“好婶婶,您受苦了。”贾芸看见微微睁开眼的王熙凤,泪如雨下。贾宝玉和王熙凤眼神迷离,看清了是贾芸,本如枯槁的脸上露出真挚的微笑,只是挥挥手,让贾芸还是走吧。

贾芸又找到关押下人的地方,那情景是非一个“惨”字可以说尽。贾芸随身带的两个白面馒头就让岳父岳母兴奋了许久。贾芸没有能力,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更不知道二老可否幸免于难,只是随意说些开导的话。可林之孝却是一副豁达,苦涩地笑着说:“有你陪红玉,我和你岳母到了黄泉也瞑目了。只是一句话要嘱咐,好好过日子,平平淡淡才是福。”贾芸噙着泪点头。

这一行,贾芸不知流了多少泪,整个人都几乎要垮了,残酷的现实把他的心都击碎了。但他又不得不振作起来,他知道,哀怨落泪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日子总还是要过,活着一天就不能辜负苍天。我还有家,有母亲,有小红,还有我将来的孩子,我是个男人,贾芸对自己说。

人之一生,真的是太奇妙了,就像一幕猜不透结果的剧,凡人只有承受。一辈子匆匆数十载,一些都是那么的虚无飘渺,恰如一场梦,曾经无比真实的东西在时间的侵蚀下,一触即幻灭。

这个冬天比往常的冬天要长很多,冷很多。贾芸每一天都满怀心事,关注着贾府那边的动静。渐渐的也没了动静。贾府一干人,或打、或杀、或卖,看不到半点往日的影子。其中细节,也不是他能够知道的。不久宅院里又住了新人,又是一番景象,连回忆的引子都难以寻觅了。

贾芸寻到了消息,贾宝玉因无大罪,只是放回原籍,而王熙凤要被押到金陵清查贾府老宅的田产,二人现如今都关押在狱神庙。

贾芸本不想让小红一起,他怕小红又要哭哭啼啼,动了腹内的胎气。可小红感念王熙凤知遇之恩,执意要来,贾芸知道拗不过她,只好一起带上食物棉衣到狱神庙探望。

恩人旧识,物是人非,境遇隔天,惨惨戚戚,期间多少泪水辛酸自不消说,总之贾芸是后悔带小红过来的。狱神庙的光景自是曾经的贾府不能比,但也并没有比牢房更差,贾芸起初还怕宝玉和王熙凤不堪忍受。但看二人的情景,全无半点抱怨,尽是释然。贾宝玉并没有太多的话,口中不知念叨着什么,只是“好”、“了”。王熙凤一个劲地打听巧姐的情况,在得知巧姐已经被刘姥姥救下后,王熙凤终于宽心。

不日后,音讯全无,一如既往的惨淡。这个冬天很是漫长,似乎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枯木逢春似是永远没了机会。贾芸的生活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容不得他闲下来去想太多。儿子出生后给了贾芸久违的喜悦,但感到了身上的责任,越发努力的生活。

四、

自从腊八那日见到宝玉之后,贾芸一直心存挂念,他很难想象在这天寒地冻的下像贾宝玉那样衣衫褴褛,无可生计的人该怎么过活。以前在贾府自是锦衣玉食,而如今生存都是要成问题的。人无一口饭,就是死,这就是现实。

除夕之夜,这天地之间才算有了些生气,略微闻得见欢声笑语,傍晚时候开始响起爆竹的声音,烟火的光亮让人觉得天地没有往常的黑暗。吃了年夜饭,贾芸带上小红准备好的食物去寻找贾宝玉。贾芸出了城,郊外的寒风立刻让他打了个趔趄。此时的郊外就如无人的荒漠,难寻半点人迹,耳边只有罡风呼啸,寒冷刺透骨髓,贾芸不由把衣服紧了紧。

郊外其实也不大,贾宝玉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在一片残壁断垣下,贾芸发现了正在瑟瑟发抖的贾宝玉。二人相顾无言,贾芸解下大衣,给贾宝玉披上,安静地拿出饭菜。

“可是芸儿?”宝玉问道。

“是我,宝叔!你怎么……”贾芸问。

“林妹妹死了,宝钗死了,前日云妹妹也去了……”贾宝玉眼里噙着泪水,忽而又笑了起来,“也好,他们定是去了那边做花王去了,陪我这个浊物有何兴致。”

“别说了,先吃吧。”贾芸说。

“这是鸡腿吗,这么香?”宝玉问。

“不是鸡腿,是茴香豆。”贾芸答,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吃饱了,宝玉又把大衣给贾芸披上,说:“我哪里值得你们这样。”忽然仰躺在地上,面对这漆黑的夜空,任寒风刮过脸颊,痴痴地笑。

“芸儿,你说我傻么?”

“宝叔的智慧岂是俗人可懂,只可惜生不逢时了。”

“你还是那么会说话。我现在不是什么二爷了,你就别这么奉承我了。”

“芸儿不会什么奉承,芸儿只知道宝叔有恩与我,做什么都不为过。”

“我并没对你付出过什么?”

“宝叔只要正眼看我一眼,和我说上一句知心话,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恩赐了。我知道以宝叔的情操,俗人自是不入你法眼的,而却跟我那般,如何叫我不感恩。”

“芸儿,你这是存心要勾起我的泪么!”宝玉哭着微笑。

“宝叔跟我回家吧,侄儿虽没本事,但是供养您,并不会吃力的。”

“你的孝心我心领了,只是我,已经入不进这俗世了。”

“难道就要在这里做个冻死鬼么?”

“生或者死,其实都是修炼罢了,死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这一辈子就如一场梦,生于繁华锦簇之中,而今归于这阴山荒野,实在是福气。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我如此经历呢,幸福和苦难都承受得那么彻底,那么铭心。如今也是该去的时候,我这一个废人,就不拖累你了。要是为了苟活而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宝叔,你……”

“只是我对不起太多的人,父兄的教诲,姐妹的错爱,我万死不能谢亲人之恩……浮生原来若梦,繁华终究是空,最后的最后,干干净净。

“神瑛侍者,当归了!”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声音。只见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脚道士驾云而来,老态龙钟,仙风道骨。

“当初你挂册下界历这一番红尘之劫,如今爱也好,恨也罢,舍得亦好,不舍亦不能强求,也该归于天界了。”

“你要知,那红尘千万种,不过是一场梦,到头来一场空,最后终要归于虚无。”

“还有那顽石,青埂峰下才是你的归处。”说罢,二人就消失了。

贾宝玉什么也没说,面容平和,站了起来,逆风往南而走。脚步一深一浅,一步一个深脚印,雪花扑面,风凌乱了头发,贾宝玉也只是微笑。

贾芸也不阻拦,默看着宝玉渐行渐行,最后归于一点,消失在黑暗的天际。只一个声音在空中回荡: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令宵红绢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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