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志(一)

地主和富农

小镇移民居多,彼此之间的身世知晓甚少。

那年,划分地主富农,小镇上,人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出一个地主和富农。

要是陈四德不喜欢吹牛,那么,他仍然是陈四德,而不是地主陈四德。在成为地主陈四德之前,他的嘴多一张,总吹嘘自己老家怎么辉煌,把老家吹得天花乱坠。人们只知道他来小镇上时,带了许多箱笼,说是里面装的全是金银财宝,但真正见过这些金银财宝的人却没有。祸就这样从口而出,陈四德成了地主陈四德,多的那张嘴没了,连原配的那张嘴也只剩下半张,成了一个带嘴的葫芦。

至于富农高尔高,本应划入地主行列,老家绍兴后马已传来信息,在那里他祖上有地有房,只是镇上已有个地主,就把他划为富农。

地主陈四德既胖又矮,肉嘟嘟的脸油光锃亮,活脱一个地主相,在胶木厂做工人。富农高尔高瘦叽麻秆,看似像个教书先生,但在环卫所工作。俩人一胖一瘦,一低一高,反差极强。俩人除了自己的工作以外,都肩负着政治任务——游街和陪斗。

每当镇里有重大活动时,或者有刑事犯和反革命分子要公判时,地主陈四德和富农高尔高一大早就出门,胸前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字上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先是游街,然后上主席台,双手反背,低着头,就像台上说相声的演员,只是他们不用嘴交流,而是用眼神。

街坊邻居并没有歧视他们,他们的子女也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的后代一起读书,但政府却歧视他们,把他们归于另类,地富反坏右之首。他们自己觉得很卑贱,包括他们的子女,都把自己当成另类,很少与别人沟通,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镇被大寨河横穿,分成南街,后街,东街和西街,中间有一座石拱桥,取名安澜桥,桥栏上,九龙子狰狞可怖,桥下,时常有牛拖船缓缓驶过,老黄牛哞哞地叫,姚家的渔船穿梭其中,几只鹭鸶伫立在船头,伺机而动。地主陈四德家住北街,富农高尔高家在安澜桥边,俩人除了游街和陪斗时会个面,平时不来往,偶尔在街上碰到时,也几乎不说话,互相递个眼色而已。他们是怕人家误会,以为他们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就会引祸入身,罪加一等。

地主整天穿着对襟衣服,纽扣是布织成的,脚上一双布鞋,走路时头始终低沉着,眼睛盯着青石板,像在找东西似的。他除了胶木厂的工作外,没有游街和陪斗时,每天还要扫大街,从北街扫到南街,又从东街扫到西街。以前,街上总有拾鸡屎的人穿梭,他们左手持用河蚌壳和竹竿做成的畚箕,右手拿着小铁铲子,看见鸡屎鸭屎狗屎就把它们铲进河蚌壳,河蚌壳光滑瓷实,不会沾屎。自从地主陈四德扫大街后,捉鸡屎的就失业了。地主陈四德的扫把很有特色,把柄特别长,除了扫地,有时还用来晒衣服。那时,小街总是很干净。

后来,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开始,造反派突然想到地主陈四德当初随身带来的箱笼,里面有金银财宝,于是,由新任革委会主任“大头”带队,去地主陈四德家抄家,声势浩大。他们翻箱倒柜,挖地三尺,但不见金银财宝的影子,连一丝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气得革委会主任“大头”连续放响屁数个,在地主家里大屙了一场,如同孙悟空在卖胡饼的老婆婆面前一般,由于屁眼宽把心都屙掉。“大头”把良心都屙出,葬在地主家!

“大头”不甘心,气不打一处出,发现地主陈四德的老娘还在,别出新裁,说地主的儿子不是真正的地主,既然地主婆还在,就必须由地主婆出场游斗。可怜的地主婆,一个缠脚的老太太,脖子上挂着牌子,迈着碎步,踉踉跄跄地走在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上,好几次摔伤,还差点送了老命。

对于那些金银财宝,人们一直都很纳闷,经过无数次抄家,竟然不露面,这个一个巴掌打不出一个屁的人,难道能像孙悟空那样会七十二变?也许压根儿就没有这些金银财宝。

这迷底若干年以后,在地主陈四德女儿的婚礼上,许多人都问起金银财宝的事。在婚礼上,地主陈四德向世人解开了那金银财宝之谜,让人为之一震。

原来他把大部分金器藏在扫帚的把柄内,其余的用他老婆的月经带包着,谁也不会注意。

一把作为地主改造世界观的扫帚,竟然成了地主的聚宝盆,让他逃过一劫,让人匪夷所思。

富农叫高尔高,同地主陈四德一样,也闷不吭声,也有一个女儿,却没有老婆,按现在时髦的话来讲是单亲家庭,其女儿把他的基因遗传了下来,个子在镇上女子中间最高的,长得很标致,但没人敢去爱她。没娘又出生富农,哪个小伙子会去爱?初中毕业后她就离开了小镇,到哪儿谁也不知道,直到她父亲死后才出现在沙地小镇上。

富农高尔高干的行当比地主陈德伟要多,除了游街和陪斗,还担任环卫所所长的职务,这个所长只领导他自己,环卫所只有他一个人。当时,镇里的粪便农民都抢着来要,而且还需要用蔬菜什么的来换,富农高而高全面负责倒马桶和茅坑的卫生工作。

富农高尔高还兼镇上的消防宣传员。

天擦黑,富农高而高就走出家门,腰里别着一只带柄的话筒,左手拎着一面铜镲,右手持一把敲锣的木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时不时地敲一下铜镲:

Duang……门窗要关好

Duang……火烛要当心

Duang……水缸要挑满

Duang,Duang……

当走完青石板路后,扑面而来的是农田。富农高尔高站在田埂上,放下铜镲,从腰间取下话筒,操起,大声喊道:

门窗要关好,火烛要当心,水缸要挑满。

夜幕之下,不管晴天还是雨天,不管大雪飞舞,这铜镲声,这高喊声,始终如一,如公鸡司晨一样准时。

现在,世上可能找不到第二个像富农高尔高这样的人,按部就班,不计报酬,只因为他的祖上有过些许田地。他以为人生来就要敲铜镲的,就像公鸡生来就要报晓的,知了生来就要鸣夏的……

其实,在那个年代,门窗未必关紧,小偷也是没有的,就连老鼠也找不到吃的,一个几百人的小镇,有人在南端放个屁,北端的人也能闻到臭味,大家相安无事,都由一口井水滋养着,思想也单纯,只要肚子不饿,肌肤不冻就万事大吉了。

世上许多事都是逆势而来,命运常常与人开玩笑,富农高尔高最终死于火灾!

火灾发生在腊月,后半夜。富农高尔高让人们关好门窗,人们都把它当成耳旁风,听之任之,唯有高尔高本人当真。他自闭和孤寂,胆小如鼠,每天睡觉前,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又上门栓又加锁,在他脑子里,世界上满地都是贼。

那天晚上,寒潮袭击,西北风呼呼地叫,世界沉浸在阴森恐惧之中。为了抵御寒流,富农高尔高把火熜放在脚后,睡梦中把火熜踢翻,炭火把棉被引燃,然后帐子着了,床着了,家具着了……由于门窗关得太紧,富农高尔高无法逃身,葬身于火海之中……

第一个出现在火灾现场的竟然是地主陈四德,让人难以置信,紧随其后的是要饭的,俩人手持装满水的铁桶,先是扑火,然后,冲进屋里,把已烧焦的富农抬出,但为时已晚,富农高尔高气已断了。

第二天,地主全面负责丧葬之事,出钱让要饭的去买了棺材,还办了几桌豆腐饭,仿佛富农高尔高是他亲兄弟似的。

以后,当人们再次参加批斗大会时,望着主席台,台上只有一个矮胖的地主陈四德,都像丢失了什么。而地主陈四德的身旁,总留着一个空位,这是地主陈四德精心安排的,当批斗的人多时,他总往旁边挤一挤,给富农高尔高那麻秆一样的身躯留出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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