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小说《无法悲伤》(十九):身美情热心朝红

萍是最天真活跃的女孩,这一点曾得到家族的公认。有几位在汉口、上海经过商或读过书的体面亲戚还评论说:“萍漂亮又有文艺细胞,到大城市会成为电影明星呢。”

其实他们只看到萍性格的一面,她也是家族一群花枝招展的姐妹中最现实最有主见的女孩。溺爱她的外婆多次瘪着嘴巴担心地说:“我那萍呀,想做的事都敢做,也做得成呢。她就太实在,实在没啥不好,就怕吃自己的亏啊。”老人不是智者,仅凭直觉和经验从一个人的现在展望其将来,内心自然产生欣喜或者担忧。

萍的祖辈是本县八大家族之一,有着庞大而杂乱的家族体系和分支,要专门的族谱研究家才能分清谁亲谁疏谁近谁远了。到了萍的父辈,社会不停动乱造成的崩溃和解体,困扰着他们的叔伯姑婶已可以认真分辨了,血缘亲情的把大家好歹串联一起,除了生日年节聚聚走走之外,平常互不相干各自生活。

家仍是大家,坐落在县城边上的院子由许多架式不凡的老房子组成,还有一大圈楠木、香樟、铁松等名贵树木构成的风景,远望去甚至会误认作一座香火不错的寺院,可见在她鼎盛时这个家族何等富足荣耀。

一个七尺宽的青石板道路,从县城西街铺展到大院前门台阶之下,据说比当年由县城到州城的官道还宽大整齐。按照川东地主庄园的格局,门口台阶两端摆着威风凛凛的石狮,一围高大院墙涂抹成褚红色。从县城望过去,苍绿丛中一带眩目的围墙,引人关注和好奇。

老院子有十多个天井,各组厢房层层叠叠结构很复杂,有些破败阴暗的屋子恐怕老长工也没去过。萍的父亲就守着老屋的一部分和一大片田地,消磨一个古老地主家族的最后一段风光。

他吃鸦片玩女人花钱当上县参议,也算是本县名流之一。他拗不过大女儿只好让她去万州读书,又为开明绅士的脸面让二女儿上了县城中学。自己则每天穿着缎面或绸面长衫,捧着一只精美的铜水烟袋,和两个跟班进城闲逛,上茶馆酒楼戏园子,干些不咸不淡消遣寻乐的事情打发日子。

他讨过三房太太。大老婆是永兴坝首富之女,肥胖而心慈,整天在内房佛龛前诵经念佛。可惜神佛都不保佑她,成婚几年没有怀胎生养,他又恨又厌就不沾她身子了。二太太是莲、萍和燕子的母亲,生得清丽秀雅又知书识礼,深得丈夫喜爱,唯有遗憾是只生女儿,湮了巴望有个接传香火儿子的丈夫的兴致。小老婆是专为生儿子而讨的,是个略有姿色的小家碧玉,她过门不久,他因贪恋床第生活身子亏空,仅患严重感冒拖了治疗造成数症并发而一命呜呼。女人没怀上儿子,倒抓了一份家产做别人老婆去了。

她们的母亲是燕子出生后三天去世的,那是一九四九年寒冷的早春。父亲等着接生婆抱出婴儿,看见又是一个女儿,二话没说便吩咐娶县城西街山货铺老板的女儿进门。接着一家男女老少忙于办婚事,当庆婚唢呐响遍整个老旧大院的时候,后房传来了女婴凄厉不断的哭声。已经懂事的萍赶到母亲床边,望着母亲惨白的遗容一刹那她要决心背叛这个家庭。

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中,那座带鸦片味腥膻气的老式大院首当其冲,只是它的主人因新婚酒色过度丧失元气丢命,使革命者们失去斗争目标大为扫兴。从万州归来的女学生莲,和对解放军充满热情的萍,早就不再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了。她们先是茫然地滞留县城,然后一个去巴人村的小学当教师,一个大胆迅速地和一位南下干部结婚自然地进入了革命阵营。小妹燕子由后母和一个远房亲戚抚养着,她幼小时的响亮哭声就预示着这女孩将来会创造人生奇迹。

从一九五零年那个多雾的冬天起,萍就再也没回过老屋,有几次跑农村工作,从它旁边经过也不想进去看一眼。那里面只有一些童年旧梦可寻,成年的记忆已变成黑沉沉灰蒙蒙一片模糊了。她偶尔站在机关楼房朝城西望去,那座破败的地主庄园如同毫无生气的废墟,盘蜒在灰蒙天穹之下,没什么人感兴趣了。内心全无伤感,解脱的快感里多少掺杂了一点复杂情绪。

雄纠纠的解放大军开进县城那天,萍就兴高采烈地挤在欢迎人群里,她手上举着匆匆做成的红色小纸旗,白嫩的胳膊在寒冷刺骨的风中裸露很久,一点不觉得冷冻和害羞。县衙门外宽敞的街面上,解放军的宣传队扭起了东北大秧歌,那喜气洋洋生龙活虎的乐声和舞姿,一下把苦闷许久的小城人激动了。一位布商马上捐献几匹红绸,扑嗤地撕成很多红绸带,居民们学生们争先恐后卷入了秧歌大队,跟着战士们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萍是唱得舞得最起劲的一个,本来红润的脸蛋完全成了红绸色,她那么热情奔放真情投入,把那些北方老兵都打动得泪花闪烁。十六岁的美丽女孩,扭着东北大秧歌走向革命队伍,她幼稚多情的心房也被那片炫目的红色染得通红。她协助部队搞宣传,帮战士们缝补衣服,到军营送慰问品,简直忘了自己是地主小姐,一张红扑扑的俏脸小太阳似的四处照耀生辉。

第一个真正注意到她的团政治部主任覃修文,不只因为她漂亮可爱,她对解放大军的一腔热忱实在感人至深。

戴眼镜的修文穿着整洁军装,文儒中含有几分英气,他在县中了解萍的家庭身世和个人情况之后,和她在一株花朵正开清香四溢的腊梅树旁相遇。女孩也知道他是负责宣传的覃主任,对他又敬重又有好感,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扑闪几下,大胆地面对着他。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田雁宁的文学小说《无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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