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她叫符丽花,她娘家姓黄,她当姑娘的时候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嫁到我们符家以后,她的婆婆给她取的。我们这个家族,所有的媳妇嫁过来,都重新给取一个婆家的名字。那是老一辈的习俗了,现在的年轻人,才不屑要这种又大众又不时髦的名字。奶奶十几岁就嫁给了爷爷,爷爷是家里的长子,有五个弟弟,一个妹妹。因为当时太穷了,家里养不起太多小孩,还把两个女孩送给别人了,要不然,他们家的孩子更多。因为家里太穷了,身为长子的爷爷、长得一表人才的爷爷,娶了能干又壮实的奶奶当媳妇,啥也没有,她年纪轻轻就当了别人的大嫂。
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爷爷一边干农活一边在公社里当文书,奶奶不仅能干,还能生,所以一口气生了五个男孩。他们认为多子多福,而且有多个劳动力挣工分。殊不知儿多母苦,往后的日子她辛苦了一辈子。奶奶不仅照顾家里的五个男孩子,还要出去干活挣工分,她实在太能干了,挣工分的同时,还去山上找各种野果给孩子果腹。孩子虽然没有什么营养吃,却也能健康的成长。
家里五个半大小伙,最是能吃的时候。可是在一个稀疏平常的早晨,我的爷爷在睡梦中永远的离开了他们。孩子们还小,奶奶便守寡了。奶奶小的时候,家里只生了两个女孩,她是老大,老二学习好,所以一直努力学习,家里把老二当男孩子疼爱。身为姐姐的奶奶,便早早的承担起家里的一切。嫁给爷爷,虽然没有爱情,却也被人疼爱着,刚体会到有人知冷知热的幸福,却被上天早早的剥夺。
她哭得死去活来,壮实的身躯在短短半月内瘦得脱了相。某天清晨,她如平常一般早早去挣工分,不像其他妇女一般天天在丈夫的灵前大哭。村里人在背地里说她薄情,丈夫刚死,自己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的去挣工分。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一个寡妇这么多年到底有着怎样的隐忍和坚强乐观,才能在生活的大厦轰然倒塌后,一砖一瓦的把它重新建立。生活似乎明朗了起来,在奶奶的意识里,她也算对得起她的丈夫了。
陵水的中元节,有着给离开人世的亲人烧纸钱,冥币,以及各种生活用品的习俗。每年这时候,家里人已经给爷爷买了很多衣服,可是奶奶都会亲自买纸,精挑细选对比纸张的材质以及颜色,给我的爷爷制作纸衣。那时候我还小,总是看着她问,奶奶,为什么还亲自制作纸衣,那么麻烦。直接买不是更方便么?奶奶说,只有她才知道爷爷喜欢的颜色,爷爷喜欢的样式。颜色太深不好看,太老了,会衬得爷爷老。爷爷才三十几岁,要穿得漂漂亮亮才更精神。我看着挂在家里爷爷的照片,那个三十几岁的男人,那么英俊帅气,那个样子,也成了奶奶记忆里永远的模样。
日子越来越好,奶奶可以吃自己喜欢的东西了,她的妹妹会时常寄点钱给她,她可以随时买些爱吃的东西。她是个喜欢吃零食的老太太,也是个爱嚼舌根的老太太。她也会偏心于某个孙子,她也会偏心于某个儿媳妇。她就是一个平凡而狭隘的老太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活着。
2008的冬天,我初二。我如往常一样去学校,在校门口遇到了我四叔,他告诉我大伯因车祸意外去世了,让我赶紧回家。当我们赶到大伯家的时候,奶奶已经抱着她的大儿子在默默流泪。奶奶在七十多岁的时候,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寒风凛冽,哭丧的声音回荡在楼房里。望着这一群人,我的眼泪仿佛流干了。奶奶在一遍遍的摸着她大儿子的脸庞,用他们老一辈的哭丧为儿子送行。陵水这里的老一辈很会哭丧,用陵水话叫做“哭夜”。这种哭腔,能够瞬间让人窒息,眼泪源源不断的流下来。寒风吹过,每个人脸庞都布满泪痕,奶奶握着她大儿子的手,亲自送他入棺。亲眼看着别人把大伯的棺材用钉子钉紧。最后一颗钉子下棺时,奶奶眼里已无泪。那个冬天,那个寒风呼啸,那个死气沉沉的冬天很漫长……
2019年1月17日,也是个冬天。我的奶奶走完了她的一生。她在离开人世之前的两年,她还受了两年的苦,她的眼睛因为白内障看不清,在一次走路摔倒后从此卧床不起。第一年的时候,奶奶神志清醒,身材壮实。第二年的时候,原本那么强壮的一个人,变得消瘦,躺在床上蜷缩在一起的时候,小小的,瘦骨嶙峋。她的神智恍惚,经常大白天就说天黑了要洗澡,刚刚才吃完饭,当我们问她吃饭了没,她说肚子饿还没吃饭。她仿佛谁也不记得,仿佛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眷恋的人和事。
在某个清晨,奶奶离开了。当时我正在准备琼山区教师招聘面试,提前一天向单位领导请假要准备考试。第二天,我接到妹妹的电话,我的奶奶走了。当我赶回家的时候,她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着白布。家人们静静地陪着她。当我掀开白布的时候,忍不住大哭起来,那种永远失去的感觉让我止不住流泪,我不知道是在哭她的一生,还是哭人生苦短,我没有陪她着她,走这一程。
奶奶她葬在爷爷的墓旁,不远处是她的大儿子的墓。有人说,八十五岁离世也算是喜丧了,可是她这一生过得太苦了。少时丧夫、老时丧子,离开人世之前还病痛缠身。她的多少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在这个冬天里随风飘散。奶奶在离开之前,我的我的姐姐、堂哥们已经结婚生子,或许四世同堂是她在面对丈夫时,最好的交代了。
今年的中元节,细雨绵绵。父母早就给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大哥准备好包袱,里面都是他们需要的钱财和生活用品。人们以这样的方式,寄托着对他们的哀思。
在细雨蒙蒙处,我想起了小时候,与奶奶一起坐在门槛上看雨的情景。人们都说我长得很像她,都是一样的塌鼻子大圆脸,同样喜欢吃零食。小时候,我是拒绝的。可是当长大以后,我觉得这一种所谓的像,难道不是某一种延续吗?岁月无痕,风雨飘摇,犹如我的奶奶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