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晓感到头晕晕的,胃里一阵一阵的犯着恶心。如果说,上午遭受的那顿爆打是偶然的悲惨遭遇,那么,现在遭受的这顿毒打,纯属于必然的犯贱所自找的结果。梦晓闭着眼睛,此刻他没有眼泪心里却有道不尽的屈辱,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再用任何的语言或行动来为自己做辩解,此时此刻他明白所有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求人不如求己,其他人又怎么会理解自己的心境!这其他人,也包括自己的亲哥哥……
“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现在我们这个家容易吗?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啊?”哥哥抬手看了一眼表,说道:“我要上班去了,等晚上回来我再跟你谈!你先自己想清楚喽!”
梦晓听到了房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的声音,三接头皮鞋在走廊里越走越远,还有鞋底与水泥地面发出的摩擦声,最终都消失在楼道的尽头。地面上冰凉,梦晓没有挪动身体,依然蜷缩在墙根,疼痛已经使身体对冰冷失去了感知能力,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有关于复仇的计划再次浮现在脑海中,梦晓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孤狼,在荒凉的草原上舔舐着滴血的伤口,身上的伤口是远方的狮群所致,没有同伴更没有退路,但他不愿听天由命任人宰割……
午后的阳光,明媚且温暖,从窗口直射到离他不远的前方,梦晓眯着眼睛,直视着父亲曾经最爱坐的那个位置,没有慈祥的表情也没有伟岸的身影,空空荡荡,虽然,阳光还在,可是心里却早已变成了天寒地冻的冬天……
整整一个下午,梦晓除了将借来的衣服洗干净晾在了外面,剩余的时间就一直凝视着窗外,像一尊雕像,始终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没有挪动一下身体。日头西移,已经移到了西边的山顶,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只有窗外还是一片光明。
这是梦晓有生以来第一次旷课,就在今天,1983年的9月1日,就在这一天里接二连三的遭遇了很多他今生中的第一次。人生,往往就是一个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无论这种过程是你一厢情愿还是情非得已,都是命中注定的,无法改变也不得不承而受之。梦晓一直在想,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是自己的宿命安排?还是纯属偶然?但始终想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为什么就非要用冷漠与残暴的方式相待?一天之内,梦晓觉得自己就像一颗生长在岩石下的小草,突然间就长大了,也懂得了思考,尽管这样的成长方式来的如此唐突且不管你是否能承受,但毕竟是发生了,而且不可回避也无法逆转。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但有一点他还是明白的,无论怎样的事情也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一切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事物都是有因必有果的。就像那些恶棍,无论之前做了多少坏事,总有一天一定会得到报应的,而这种报应一定是自己亲手奉还给他们,这就是他们理应承担的代价。
梦晓在抽屉里翻找着食堂的饭票,一定要在哥哥下班回来之前离开家。他并不是怕再挨打,而是一想到哥哥就觉得可憎,甚至于一想起哥哥俩字,都会觉得那切肤的痛恨就会从心底翻涌出来。既然这样,那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反正和他是彻底无法沟通了,那就省去这些多余的废话吧,俗话说相差三岁就是一个代沟,而相差十五岁将会是一条多深的沟渠啊。
饭票上方有妈妈留下来的一张字条,看完才知道,妈妈又出差了,这次说要半个月才回来。梦晓愤愤的将字条撕得粉碎,推开窗一股脑全扔了出去,碎纸屑像漫天飞舞的樱花散落开来,那无依无靠的孤寂多么像此刻的自己。妈妈在字条上留言说什么儿子长大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千篇一律无滋无味的白话,这些话对于自己而言,都是一些无关痛痒本可以省略的废话,妈妈总是这样的忙碌,完全忽略了孩子正处在叛逆期本该需要的正确引导,她根本没有时间给予儿子母亲应该付出的关爱与交流,母亲与他的沟通大多是在字条上的客套话。
那个时代的人们就像一台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人都讲奉献,年轻人奉献青春、中年人奉献才智、老年人奉献热力……为了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每个人都在比付出、拼奉献,唯独对于家庭和子女可以忽视。妈妈就是这样一个敢于付出、勇于奉献的楷模,有时候梦晓觉得自己的存在真的就是个多余,与哥哥姐姐还有这个家庭竟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对于这个家庭而言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个分子,自从父亲离开后,自己的存在好像就是一种更明显的不必要了,而他的孤独和落寞也完全不曾被关注,那怕是一点点,梦晓心里明白那纯粹就是种奢望而已。
梦晓骑着自行车,在长安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华灯初上气温在不断的下降,八十年代的北京城,不像现在这样车水马龙拥挤不堪的,晚上八点多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了,但毕竟是伟大祖国的心脏,看起来还是很赏心悦目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萧条迹象。
梦晓来到电报大楼的大钟下,现在是晚上八点一刻,他独自坐在草坪边缘的护栏上,对面就是大1路的公交站牌,他打算坐十五分钟再往回骑,哥哥最多在家待到九点钟,听说嫂子怀孕了,再晚回去肯定会不高兴,幸好他结婚了,婚后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嫂子了,否则他的存在对自己而言真的就是一场怎么都醒不来的噩梦啊!
“梦晓!”孔灵突然从公交站那边迎面向自己走了过来:“大晚上的不回家,你在这嘛呢?”
孔灵穿着一条橘红色的连衣裙,裙摆很大很飘逸,腰部的曲线恰到好处的展露无遗,微微隆起的胸部散发出成熟的味道,黑色的长发在脑后用一条白色手绢束成了一条清纯的马尾。红色连衣裙在整个八十年代都非常流行,但在梦晓的记忆中却只有孔灵穿的这条印象最深而且有种独一无二的魅惑感。孔灵脚步轻盈的从公交站走到了梦晓的身边,身后有车灯闪烁,光线透过红色的纱裙隐约透露出她婀娜多姿曼妙的身型,两条浑圆白皙的小腿,在夜晚的光线里显得尤为清晰诱人,她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球鞋,在逆光中整个人显得楚楚动人。
慌乱中的梦晓有些局促不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我……我……我没事,闲的……”
孔灵坐在了梦晓的身边,嘴角带着迷人的微笑就连一双大眼睛也带着笑意:“我看你也是闲的,大晚上离家八公里外,坐在公交车站看风景,你得有多闲啊?”
“也不是,就是没啥事,出来逛逛!”梦晓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双眼注视着自己脚尖前方的地面,那里有车灯不时掠过路面时射出的光影:“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呢?”
孔灵用手捋了捋额头上散落的发丝:“我爸今晚加班,我给他送饭去了!”
梦晓会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孔灵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我发现你这个小孩不怎么爱说话啊?”
“嗯!他们都说我有点儿孤僻。有点清高,其实我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有时候就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梦晓不自然的挠了挠头回答道。
孔灵正视着前方的公交站,若有所思的说道:“话少点好,最讨厌话痨了!你看公交车上的那些人,等车的时候说,上车说,下了车还说,真不知道哪儿那么多废话,东家长西家短的都跟提前进入老年期似的听着就烦。”
梦晓顺着孔灵的视线望去,公交站里确实有几个大妈大婶级别的女人在那里嗨聊着。
“走吧,别跟这儿傻坐着了!”孔灵站起身伸手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说道:“你送我回家吧!”
“啊?”梦晓有些迟疑地看着眼前的自行车。
“没说让你坐大1路送我回家!再说了公交车上也不让你这自行车上啊,你说它也不能算一件儿行李吧!”孔灵用食指轻轻戳着梦晓的额头,显得十分亲昵,她拍了拍自行车的后架说道:“我说的是让你骑车送我回家!”
梦晓尴尬的咧了一下嘴角急忙站起身,先跨上自行车:“噢!好的好的,没问题!”
孔灵的手很纤细很温暖也很柔软,她扶着梦晓的腰上车的瞬间,梦晓似乎感觉到了一股电流顷刻间穿过了整个身体,自行车左右摇晃了好几下。
“哎!哎哎……你行不行啊?”孔灵在车后座上有些紧张的惊叫了着:“你会带人吗?”
梦晓努力把持住了平衡,他没有回头唯恐怕孔灵看到自己因为窘迫而涨红的脸,坚定的回应道:“肯定行!”
其实,这是梦晓平生第一次骑车带人,也是除了妈妈之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到的一个女人。梦晓在心里暗暗的琢磨着,今天绝对值得牢记,这么多的第一次蜂拥而至,让自己在一天里集中的体会着感受着刺激着。电报大楼的时钟敲响了半点的钟声……
“梦晓,我重吗?”孔灵轻声问道。
梦晓摇了摇头:“啊?不重!”
孔灵继续问道:“哎,你琢磨什么呢?”
梦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机械的回应着:“啊?”
孔灵用拳头温柔的在梦晓背后敲了一下:“啊什么呀?问你想什么呢?”
梦晓:“没想什么?”
孔灵:“没想什么是想什么呢?”
梦晓在心里犹豫着,作为一个男孩子,总不能说今天有这么多的第一次吧,要是说出来让人听了得多尴尬啊!沉思了片刻,梦晓迟疑地答道:“我……我在想……你到底有多重!”
孔灵将手搂在了梦晓的腰间,身体尽力的向前倾着尽量靠在梦晓身上轻柔的问着:“那你觉得我有多重啊?”
其实梦晓对于体重没有什么概念,只是知道自己有一百四十七斤重,至于孔灵的体重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的去猜测:“嗯,我估计也就一百一二十斤吧!”
“啊呸!”孔灵突然一下子从车上跳了下来:“你这小破孩儿怎么骂人不带脏字啊?我看着有那么重吗?”
梦晓慌乱中急忙刹住了自行车,单脚支在地上回头一脸茫然的望着孔灵:“我没骂人啊!”
孔灵双手背在后面慢慢的踱步来到了梦晓的身旁,一手扶着自行车的车把,一脸狐疑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有一百一二十斤啊?你这是明摆着在骂我是猪啊?”
“没有没有,姐,我怎么会骂你呢?”梦晓急忙从车上偏腿下来,满脸无辜的解释道:“我是按我的重量估的,我对女孩的重量真的没有概念啊!”
“好吧,看你小,原谅你了!”孔灵微笑的看着一脸窘迫的梦晓豁达的说道:“告诉你吧,姐刚刚九十二斤!”这应该就是北京女孩的大气之处了吧。
“噢!是么?”梦晓特别尴尬,低下了头说道:“那……那咱俩差挺多的啊!”
“废话,男人和女人能比吗?”孔灵和梦晓缓缓的在路上走着:“你有多少斤?”
梦晓低着头随着孔灵的速度慢慢的走着:“嗯,一百四十七斤!”
“是吗?没看出来啊?还以为你是个小朋友呢,原来身强体壮啊!”孔灵侧脸望着梦晓那张还略显稚嫩的脸庞说道:“我弟弟跟你同岁可还不到一百斤呢!”
梦晓用脚尖踢了一块碎石,有些害羞的回答道:“我可能是发育的比较早吧!”
孔灵笑道:“早熟好啊!”
梦晓抬起头眉头微皱着问道:“怎么好啦?”
“嘿嘿嘿嘿……”孔灵忍俊不住笑出了声:“早熟好啊!熟了就可以用了啊!”
梦晓感到十分疑惑:“啊?用?干嘛用啊?”
孔灵紧走了几步超过了梦晓,一个优雅的转身背着手歪着头眯着眼盯着眼前这个稚嫩的小男生,片刻后收敛了笑容认真的说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时间不早了咱们赶紧走吧。”
幽蓝的夜色,这是梦晓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夜晚的魅力。之前,只知道白天和夜晚是相对的,就如同有黑就一定有白的存在,这世界,有男人就一定会有女人。但是,就在今天1983年的9月1 日,他突然发现,有些事情绝不是相对与共存那么简单,也绝对不是因为和所以那么简单。梦晓非常羡慕孔刚,尽管自己也有姐姐,但姐姐却只身在远隔千里之外的东北边疆,何况就算姐姐真在身边也未必能像孔灵这样,跟自己一起压马路一起赏夜色,更不会这样近距离贴近自己的身体,毕竟也是相差十多岁呢。从小到大哥哥就没有这样跟自己开过玩笑,永远都是阶级仇民族恨一般的表情,梦晓在心里感叹着——有姐姐真好啊!与没有代沟的姐姐在一起,简直太幸福了!
在这华灯下的夜晚,在这条漫长的街道上,梦晓的心情是宁静的也是惬意的,一辆自行车和被街灯忽而拉长忽而缩短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在路面上形成了一个不断前行后退顽皮追逐的轮廓。很多事情,当注定要发生但却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往往都是模糊的轮廓,或者隐预着某种莫明其妙的感觉。梦晓始终相信,人是有第六感第七感第八感甚至更多的没有被开发的功能,只是有些人因睿智而能够感受到,就像纯洁的小孩子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可是在这个时代里,人们为了事业为了生活疲于奔波,也或许因为经济的匮乏导致人们不屑于此的感受。大多数人会忽略这种感觉,对于很多美好的事物而言,越是由心的期待某些预感就会越发的强烈!但是,人们往往都是后知后觉,很多美好就这样或那样的被遗憾错过了,更或许是真的只有残缺才能称之为美,艺术家从艺术专业的角度来理解,就是各种残缺构成了一副完美的人生大写意。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的享受着这初秋的夜色带来的温馨感受。未来的事情谁都无法预知,但其实两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那种莫明其妙的感觉,当时,当年,有谁会给这种预感予以准确的形容和解释呢?整个八十年代,人们正在从封闭走向开放,从木讷蜕变成聪慧,从保守走向解放,从“爱你在心口难开”,到“让我一次爱个够”,其实,这个过程说起来很短暂,但经历起来却非常漫长,那是在最灿烂最娇艳的青春时光里慢慢消耗殆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