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让的前世今生?
豫让在刺赵襄子,发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之前应该在晋国没什么名声,在主要描写豫让的《战国策》、《史记》和《资治通鉴》中,只有《战国策》对他的出生交代了这么一句,“晋毕阳之孙豫让”,由是推之,豫让,应该姓姬,毕氏,他们这一姓氏最早的祖先可追溯至毕公高,是周文王的第十五子,周武王姬发的异母弟,被称为“周初四圣”之一,被周武王姬发分封在毕地。毕公高的后代毕万后来侍于晋国,封于魏地。至于毕阳和毕万到底是什么关系,史书上也没有明确的记载,姑且认为也是毕氏一员。
《史记·刺客列传》中大部分对于豫让的记载都转自《战国策》的描述,到了后来的《资治通鉴·周纪》的描写就更为简单,不仅没有交代豫让曾事于范氏及中行氏,甚至连后半部分襄子和豫让的精彩问答以及三跃击衣,伏剑自杀都没有提到,很大一部分削弱了故事的可读性。本篇所有的分析暂时以《史记》和《战国策》中的为准。
豫让故事中的核心是什么,我认为不是士为知己者死,也不是国士无双,他的故事被后世的统治阶级默许流传,除了茶余饭后丰富的故事性,最重要的是豫让与朋友的对话中体现的“且夫委质而事人,而求弑之,是怀二心以事君也。吾所为难,亦将以愧天下后世人臣怀二心者。”一言以蔽之,就是不做贰臣。这里又有两个含义:第一,忠于君主,不能背叛。第二,心口一致,直白粗浅。试问,这放在哪个朝代不是明主或非明主们最喜欢的臣子?
什么是国士待遇?
豫让是跳过槽的。在晋国六卿的时候,他服务过范氏和中行氏。《战国策》开篇就说他“始事范中行氏而不说,去而就知伯,知伯宠之。”纵观历史中对于豫让的记载,除了刺赵襄子一事,几无余述。你就知道,他肯定不是如后期的诸葛亮、张居正那样的能臣,离国士相差甚远,最多也就是类似战国四公子的“门客”。豫让这样的人跳槽只有一个原因:不开心,而不是检讨自己是否没能力。其实作为精明的老板,总是需要这样的员工,他们不是很在乎真金白银的利益,自我的成长,职业的规划,他们更加在乎自身的情绪价值:做得开心。这个词转换到老板那里,就替换成了“尊重”,而且是宠爱式尊重。什么叫宠爱式尊重?远的不谈,读一读侯生之于信陵君就明白了。他那些没有基本礼貌的无理取闹行为算什么考验?但是你宠爱式尊重他了,他可以为你豁出命去。知伯,就算他再怎么被史书描写得飞扬跋扈,一意孤行,搞定豫让这种人还是分分钟的事情。跟人,是一件高风险高收益的事情,跟错了也正常,但是豫让还有一个和广大人民群众一样悲惨的毛病:就是认为自己很特别。
知伯死后,豫让遁逃山中,对于知伯的旧臣转投赵襄子门下很是不耻,发出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的千古誓言。应该在那个时刻,豫让已经想到了以死报主。
两次刺杀未成的原因
豫让想不想杀死赵襄子?应该是想的。根据豫让的性格大致推测,即使杀了襄子,他也会伏剑自杀。豫让更需要的是轰轰烈烈的人生和扬名天下的传奇,而不是单纯的杀人报仇。
第一次刺杀,豫让隐名更姓,进宫当粉刷匠给厕所刷墙,怀揣匕首打算行刺。襄子如厕的时候心动,执问涂者,发现是豫让,多多少少应该是豫让太过慌张,乱了阵脚,自爆行踪。赵襄子在了解到豫让是知伯门人后,放了豫让,成全了自己侠义的名声。(在第二次刺杀时,应该就完全了解了襄子为什么肯放知伯。)
第二次刺杀,史书上写得实在精彩。豫让首先做了准备工作,以毫无人道的方式对待自己。他先在身上涂漆,让皮肤长满恶疮,然后拔掉眉毛、胡子,毁容自己的脸(漆身为厉,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豫让做了第一次测试,就是装作乞丐去自己家乞讨,豫让的妻子完全没有认出他,给了他吃的,但是说了一句,你的声音很像我丈夫的声音。就是这个,让豫让又对自己做了二次改装,他又吞炭为哑,撕裂了自己的声音。这一次,豫让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伏在赵襄子需要经过的一座桥下,准备刺杀。然而,赵襄子上桥的时候马惊,襄子说了一句必然是豫让在附近,让手下搜索果然找到了豫让。第二次刺杀也宣告失败。
后世总有读者会奇怪,这次豫让早就改容好了,也小心伏击了,怎么马受惊也导致他目标暴露呢,难道豫让的运气就这么差吗?不是的。如果说第一次被刺杀,襄子毫无准备,只是发现了豫让伪装的“涂者”有点不对劲而躲过了一劫,那么第二次,襄子再毫无准备,那就不是他了。赵襄子是个什么人?他老爸赵鞅曾经把训诫之书刻在诸多竹板,分给每个年幼的儿子,告诉他们三年后要逐一考查。三年后,他的儿子们别说背出内容了,连竹板丢失在哪里都已经忘记了,只有赵襄子不仅倒背如流,而且始终把竹板带在身边,时常检点自己。赵襄子是什么人?是一个可以在酒宴上设下埋伏,杀死毫无防备的姐夫,逼得姐姐拔下发笄自刺而死的人,虽然他们姐弟感情很好。赵襄子是什么人?是杀了知伯后,可以用他的头盖骨做成水杯的人。能忍、够狠、坚定目标不动摇。史书上记载,马惊之后,襄子能立刻说出“必是豫让也。”试问,让马受惊的原因那么多,襄子为什么就能这么肯定呢?答案应该是,从第一次放走豫让之后,从来不会对自己身家性命不当一回事的襄子就一直派人盯上了他。
两次对白
两次对白,一次发生在豫让吞炭为哑后,另一次发生在第二次刺杀未遂后,是豫让故事的灵魂所在。
第一次对白,是豫让和朋友之间的对话。漆身为厉,灭须去眉,吞炭为哑,其妻不识,但是朋友却将他认出来了。奇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反而佐证了赵襄子一直派人盯着豫让,甚至这位说客朋友都很可能是赵襄子派去的,因为谈话内容非常符合赵襄子的好奇心。朋友说,这不是豫让吗?你何苦把自己整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呢?你如果真的想要杀襄子,完全可以假装投靠襄子,做他的臣子,取得了他的信任,再趁他不备刺杀他,不是更加方便吗?豫让内心此时应该完全明白了朋友的来路,有两点在文中可以呼应:1,豫让在漆身为厉后曾经去家里乞讨,测试一下朝夕相处的妻子能不能认出他,再发现妻子能认出他的嗓音后吞炭为哑,可是现在,他丝毫没有问朋友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更没有在朋友认出他后,再去进一步修改自己的伪装。2,豫让的回答也呼应了后文他回答赵襄子为什么他能够事知伯,却不能再事赵襄子。
豫让的这个千古回答是这样的,如果我投靠襄子,那就是他的臣子,身为臣子还起杀心,就是怀二心以事君。虽然我用的是最笨最艰难的方法杀襄子,但这样,就能树立一个标杆,让后世对君王怀二心的臣子都感到羞愧。豫让的故事,没有荆轲、聂政那么惨烈,但是一样流传千古,除了统治阶级有时候真的很喜欢刺客之类给点小甜头就赢得一条命的买卖,还因为他代言了统治者极其喜欢的一类臣子:能豁出命,能张开嘴,我口说我心。那种圆滑的、城府深的、在哪里都玩的转的臣子太难驾驭。
第二次对白,直接发生在赵襄子在桥上抓到豫让之后。襄子开口就问(很像是听过“朋友”的汇报了),你也曾经侍奉过范氏和中行氏啊,为什么知伯灭了他们后,你不仅不帮他们报仇,还投靠了知伯;我现在不过是做了一样的事情,你却要杀了我,这是什么原因?又是一段流传千古的对答,豫让是这么说的,因为他们只是对待我像普通员工,所以我跳槽也毫无留恋,但是知伯对我如国士,我也要以国士之礼相报。这个观点后来遭到过方孝儒的批判,说豫让根本就不算能够规劝君主,晓以大义的国士,那样的国士应该在知伯利令智昏的时候就提前阻止,不惜死谏(《豫让论》)。这个说法,还容易造成一种待价而沽的心态,比如在《三国演义》中,张辽在说服曹操收关羽的时候,就曾经举豫让的例子,“刘玄德待云长不过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结其心,何忧云长之不服也?”但是,我宁愿相信,这种知遇之恩不仅仅是比拼谁更金主,而是共事的上下属之间的一种欣赏和投契,所谓走心、随缘。
最后的行为艺术
又失败了怎么办?如果是聂政,肯定就拔剑自杀了,并且还毁掉自己的容貌,保护家人不被抓捕。但是豫让不是这样的性格,他偏要任性,偏要勉强,偏要让历史给他挤出一个位置。豫让在襄子和他的护卫面前提出了一个要求,让襄子把外套脱下来给他刺几下,算是间接为知伯报了仇。这是豫让机智的地方,要求提得不高不低,又先捧襄子的贤明已经天下皆知,还是众目睽睽,这是一个襄子不得不答应的要求。但即便如此,我们注意到,襄子也保持了谨慎,他脱下外套递给护卫,让护卫把衣服递给豫让,断绝了豫让最后渺茫的见机行事。豫让拔剑,多次对着衣服戳洞,完成了“刺杀”,然后伏剑自杀。
附上原文:
《战国策·晋毕阳之孙豫让》
晋毕阳之孙豫让,始事范中行氏而不说,去而就知伯,知伯宠之。及三晋分知氏,赵襄子最怨知伯,而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知氏之仇矣。”乃变姓名,为刑人,入宫涂厕,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者,则豫让也。刃其曰:“欲为知伯报仇!”左右欲杀之。赵襄子曰:“彼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且知伯已死,无后,而其臣至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之。豫让又漆身为厉,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为乞人而往乞,其妻不识,曰:“状貌不似吾夫,其音何类吾夫之甚也。”又吞炭为哑,变其音。其友谓之曰:“子之道甚难而无功,谓子有志,则然矣,谓子知,则否。以子之才,而善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子之得近而行所欲,此甚易而功必成。”豫让乃笑而应之曰:“是为先知报后知,为故君贼新君,大乱君臣之义者无此矣。凡吾所谓为此者,以明君臣之义,非从易也。且夫委质而事人,而求弑之,是怀二心以事君也。吾所为难,亦将以愧天下后世人臣怀二心者。”
居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所当过桥下。襄子至桥而马惊。襄子曰:“此必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于是赵襄子面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知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仇,反委质事知伯。知伯已死,子独何为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襄子乃喟然叹泣曰:“嗟乎,豫子!豫子之为知伯,名既成矣,寡人舍子,亦以足矣。子自为计,寡人不舍子。”使兵环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义,忠臣不爱死以成名。君前已宽舍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故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非所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义之,乃使使者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呼天击之曰:“而可以报知伯矣。”遂伏剑而死。死之日,赵国之士闻之,皆为涕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