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与一位大哥对面相遇,他停住脚步,微笑着问:“还认识我不?”我仔细端详着,摇摇头:“认不出了。”“我们有四十多年没见面了吧?再看看。”他的声音和表情使我突然联想到一个场景,顿悟,准确呼出了他的名字。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个夏日夜晚,村供销社前那棵老槐树下召开社员大会,会前他演唱了一段少剑波的《朔风吹》,沉稳大气,字正腔圆,婉转动听,与广播喇叭唱的惟妙惟肖,获得热烈掌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由此引起我对家乡唱戏的回忆。
可能是靠近茂腔发源地蔡家站的缘故吧,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村里就有茂腔剧团了,冬闲、逢年过节常有演出。四岁多大人就带着我去看戏,让我站在高凳上,天冷就给我披件斗篷。戏台子搭在荆家影屋前的场子上,一盏汽灯“嗤嗤”地照的雪亮,台下人头挨挨挤挤,就像向日葵密密的子粒。舞台上的包公,头戴乌纱帽,面如黑墨,胡须垂胸,声如洪钟。演包公的演员姓张,长的也有点黑,时间长了,村人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包黑”。一位荆姓演员男扮女装饰演卖宝童一出戏中的人贩子“老卖”,他特别能出猴气,幽默夸张的表演逗得人乐不可支,全村老少众口一词都叫他“老卖”。老一辈演员虽属草根,但艺术特色鲜明,塑造的人物栩栩如生,深深铭刻在人们心中。有几位老艺人还健在。
传统京戏对家乡也有浸淫。我少年时学胡琴,大爷爷一把抓过胡琴即兴拉了一大段华丽曲折的京戏,娴熟而有张力,让我十分诧异,他不识字,不识谱,不知怎么学的。大爷爷平常哼唱的也都是京戏,张口就来:“昔日有个三大贤,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 韵味十足。 只是传统京戏不曾搬上家乡舞台。
到了六十年代中期,村茂腔剧团就改唱现代京剧了。样板戏的兴起使村里的文艺气氛达到了炽热的程度,广播喇叭里唱,收音机里唱,人们几乎耳熟能详,谁都能来上一段,妇女们纳着鞋底哼哼,烧火做饭哼哼,夜晚纳凉也哼哼,男人们就更不用说了,骑着自行车、在坡里锄着地,兴之所至大嗓门就咧开了:“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有的小青年拿捏着用小嗓:“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有人甚至一人串三角,把智斗一场演唱的意趣横生、天衣无缝,让人捧腹的同时又生出几分赞许。我和同学上高中路上,你一句我一句,能把《杜鹃山》整本一字不差背诵下来。
这样一个氛围中诞生的村现代京剧团,就非同一般了。 女一号当属村东头一位栾姓姑娘,她曾是学校宣传队骨干,当过展览馆讲解员,身材高挑,楚楚动人,嗓音圆润甜美,扮演李铁梅是她的拿手好戏,当唱到《红灯照儿永向前》一段时,真是声情并茂,光彩照人,摄人心魄。走在大街上,她总是目不斜视,迈着优雅的步子,腰肢款款的,吸引众人目光。剧团台柱子则是后街一位刘姓演员,他是美男子,声音高亢有力,在老戏班中就崭露头角,此时已进入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等角色非他莫属。印象最深的是他在《红嫂》中扮演伤员出场那段戏,拄着拐棍挣扎着,踉跄着,摇晃着水壶无奈地呻吟着,悲壮的唱腔、丰富传神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把伤员英勇顽强的革命气概表现的淋漓尽致,舞台形象太美了。他的表演艺术获得村西头一位美佳人的芳心,成就了让人羡慕的良缘。
也有奇才出现。说来好笑,有位王姓哥哥,有学骏马嘶鸣的特长,打虎上山一场戏都由他配声,模仿的马叫跟真的一样,颇有现场感。剧团走到那他跟到那,真是一招鲜走遍天。我和他相处得很好,私下里让他学给我听听,他都微笑着用各种理由搪塞了。
那个年代,大唱样板戏是突出政治的表现,剧团相当于村子的一张名片,水平高低关乎村子声誉,村里对排戏、唱戏是鼎力支持的。
排戏通常是利用冬闲,晚上生产队记完工分之后的时间,在学校一个大教室里,负责人是村团支部书记。他是个热心肠,风风火火的,常为演员迟到影响排练发脾气。虽说有共同爱好,也有工分补贴,但组织起来操心费力。开排了,他才露出轻松一些的神情。这时,窗户上爬满了凑热闹的孩子,墙角猫着一些厚脸皮的超级戏迷。操琴是本族一位当老师的叔叔,他的京胡艺术堪称一大亮点,后来他考入县京剧团成为专业琴师。导演是他的哥哥,一位灵性极高、无师自通的天才艺人。每次排练都排到接近半夜,越排到最后越来劲,越上戏瘾,越出灵感,配合越默契,清脆的锣乐声和悠扬的唱腔传出室外,飘散在村子安静的夜空。负责人觉出时候确实不早了,明天一早还要出工,这才叫停,俊男靓女们意犹未尽地从戏境中走出来,穿好衣服,说说笑笑、互相打趣着散去。
大戏告成,要上演了!消息传出,全村人就像小过年,奔走相告。孩子们早早就出来占地方了,或摆上石块、砖头,或放上凳子,家长炫耀的向南北庄亲戚发出邀请。此时唱戏地点移到村前一个大土场上。夜幕降临,观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大呼小叫,几个皮孩子骑到对面一棵大柳树杈上,颤颤悠悠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有些晃人眼睛。台上光打家什不开场,下面就开始抱怨:“光磨台!快演!”依然是不急不躁地打家什,“锵呔锵呔”。终于有位穿军装的报幕员走到台前,一个标准敬礼,宣布演出开始。台下顿时大乱,打起呼来,后面的往里挤,前面的向后抗,就像波浪一样,台子几乎要被掀起来了,维持秩序的民兵赶紧用长杆子在空中乱扫,被打到的疼得高声骂娘,忿忿地嚷:“痴巴,看看台沿那里!”只见几个愣头青双手扒着台板,塌着腰,屁股一撅,人群向后一仰;向前一掀,戏台一摇晃。他们就像发情的公牛,“呼哧呼哧”喘息着,头上滚着汗珠子,闹得正欢实。这时,一位掌鼓板、有威望的老艺人急忙走到台沿,弯下腰,板着脸,对愣头青们连唬带训:“想不想说媳妇了?你们这样胡闹腾,丢人现眼的,叫外村来的大姑娘看看,谁还敢跟?有劲到胶莱河上去使,还能吃到大肉包子,在这里瞎起哄算怎么回事!不想叫老少爷们看戏了?排出戏容易?快住手吧,也给我个老面子!”好一顿口舌,愣头青们这才作罢。
场子渐渐归于平静,大幕在观众焦急、烦躁的等待中终于徐徐拉开。拌着锣鼓家什,演员迈着细碎的台步上场,一段道白,一声高叫,唱了起来,人们随即进入剧情,鸦雀无声,一个个眯着眼睛,张着嘴吧,痴迷了一样,不时发出赞叹声和会心的笑声,就像品尝着有滋有味的大餐。演员拔高音,嘴也跟着使劲,台上翻跟头,身子似乎也变得柔软了。演到心酸处,也跟着抹一把眼泪,戏进入高潮,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老太太们挨在一起,嘴里的话是不断的,一会指指这个:“杨家二姑娘化了妆小模样还挺俊”;一会点点那个:“孙家大小子是块唱戏的料,满口嗓”;一会又说说另一个:“你别说,这老戏骨子浑身是戏”。似是交流,更像是自言自语。
没过门的媳妇被请过来,由大姑子、小姑子或婆婆陪着,坐在台前最好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彼此彬彬有礼,就像是接待贵宾。相好的青年男女,不向前挤而是站在外围,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他们看戏心却不在戏上,开戏不久,男的就拿眼瞟对方,女的照常看戏,不予理睬,住了一会,女的突然把头一扬,浓密整齐的黑发摆向一侧,顺势睨了男的一眼,男的狠狠使眼色,女的露出一丝轻蔑和讨厌的神情,骄傲地把脸转过去。男的随即退出。过了好一阵,女的似乎想起了家中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处理,嘴里轻轻咕哝了一句,就悄悄抽身出去了,与男的一前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去往同一个地点,或村前的小树林,或坡里不用的瓜棚。戏台上紧锣密鼓,戏台外手忙脚乱。这样的青年男女不止一对。亲爱的读者朋友,不要责怪他们吧,理解他们吧,在那个思想高度禁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导婚姻、自由恋爱被视作大逆不道的年代,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而唱戏的夜晚则是最好的时机。
夜已深,要散戏了,又是一阵大乱,像是平静的大海突然卷起狂风巨浪,大人喊,孩子叫,板凳响,砖摞倒,你踩了他的脚,他碰了你的腰,不咧人话地斥责。拥挤、混乱的人潮退去,留下一片狼藉。拆台子的民兵自然要忙到天亮。
人们扶老携幼回到家,带着甜蜜的回忆进入梦乡。演一场戏,全村人兴奋好几天,热议好几天。
本村演出一炮走红,剧团就到周围村庄演,最远出去十几里地。除了过戏瘾,扬名声,吃上几顿招待饭也是演员心中所盼啊。
进入新时代,京剧团悄然消失,被称为“栓老婆撅子”的茂腔重新焕发生机。村里成立了民间戏班,制作和购买了新行头和道具,把《秦香莲》《马前泼水》《寻儿记》等传统戏搬上了舞台。演员大多换了一茬新秀,操琴仍是本族那位退休在家的叔叔,他的夫人也是一位具有专业水准的优秀演员,当年曾是公社宣传队的名角,如今风采依然,活跃在戏剧舞台上,起到传帮带的作用。虽说是民间戏班,韵味更浓郁。逢年过节,村民在家门口欣赏着地道的家乡戏,所有劳作的疲惫和生活中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偶尔回家碰到演出,心一下就被乡音吸引住了。
愿父老乡亲在质朴优美的旋律中走向幸福美好!
2021年1月